第78章 斯人已逝矣

光復六年,西歷二五四〇年,九月三日。

革命黨領袖宋承予在革命軍兩大根據地之一嶺南蕙城發布“北伐宣言”,正式向北方祁保善把持的獨裁軍政府宣戰,同時頒布“北伐動員令”,命令各地革命軍分路出師。

宣言稱:“革命之目的,在造成獨立自由之國家,以擁護國家及民眾之利益。而反革命之發生,實繼承專制時代之思想,對內犧牲民眾利益,對外犧牲國家利益,以保持其過去時代之地位。觀於祁保善之稱帝,其私心利欲,昭然若揭。而流毒被於各地,間有志操不定者,受其吸引,與之同腐,以釀成國家分崩離析之局。此其可為太息痛恨者矣!……”

一日之內,電文傳遍整個南方。

即日起,革命軍主力兵分兩路,一路自蕙城出發,向北直取楚州中南重鎮雲湘,此後過河陽不入,直奔中原腹地蔚川。另一路則從楚州北部河陽出發,攻打東北方向之要塞銅山,此後沿東海岸向北挺進,奪取即墨蓬萊港,期望最終能與蕙城軍形成犄角之勢,圍攻京師與海津。

一時間形勢急轉,和平假象徹底粉碎。申城地界雖繁榮依舊,然各路戰報紛至沓來,報紙消息一日數變,凡關注時局者,無不惴惴難安,心中惶惶。

“革命黨政府不是設在江寧麽?怎麽這些電文都是從蕙城傳出來的?”顏幼卿腦袋與安裕容湊在一處,看他手中捏著的報紙大標題。

“江寧離河陽軍前線太近,為確保安全,估計革命黨的重要部門都撤到南端蕙城根據地去了。宋承予本是文人出身,論指揮軍事,恐怕倚仗的還是手底下幾個武將。其中最得器重者,非魏同鈞莫屬。有魏同鈞在河陽前線坐鎮,他才能放心在蕙城待著。”安裕容答道,指尖劃過幾條戰事要聞,“你看這裏,還有這裏,魏同鈞身為河陽軍副司令,實際掌控的軍隊數目比正牌司令陳泰還要多。進攻線路安排明顯他為正,陳泰為副,主次恰好顛倒過來。魏同鈞之能力,可見一斑。”

顏幼卿瞅了瞅北伐軍先鋒部隊離開河陽逼近銅山那一條簡訊,道:“張、劉二位大哥,想來就在這一批隊伍裏。”

安裕容點頭:“不獨他們,楊元紹楊兄,大約也在這裏。他一心要做大事業,縱有風險,亦不會放過此等良機。”

楊元紹因尚古之被刺去世一事大受打擊,憤而轉投魏同鈞麾下,仿佛恍然大悟和平手段之軟弱無用,變成了武裝北伐的急先鋒。

顏幼卿忽然不再說話,腦袋趴在安裕容肩膀上。

安裕容一愣,刹那間仿佛明白了什麽,放下報紙,手掌撫上他後頸:“怎麽了?”

“阿哥……你說……”他想問,什麽時候,這世道能不再起戰火硝煙,能不再興腥風血雨?然而心中清楚地知道言語是如何蒼白無力。最終只喃喃道:“你說,徐兄他們已經在路上了麽?他們什麽時候能到申城呢?”

安裕容沒有馬上回復他,只順著脊背緩緩摩挲。他知道對方壓在心底的隱憂是什麽,卻無法粉飾太平。事實上,隨著尚古之去世時日漸漸增加,這個人,與這個人之死造成的後續影響,或許曾經一時被慘淡愁雲遮蔽,如今正緩緩廓清迷霧,顯露出山崩地陷般的巨壑鴻溝來。

似乎本該築一條通衢大道,偏叫老天硬生生攔腰斬斷。令人不得不生出“斯人今已矣,吾道竟何之”的倉皇與茫然。

戰火重燃那一刻,安裕容醍醐灌頂般透徹想通了,為何幼卿與自己,會與尚古之那般投緣,不惜隨同他出生入死。不為別的,只因這位尚先生身上,有一種安定人心,平定世道的力量,飽經離亂之人最為向往。

而今,一切另當別論。

他把顏幼卿往懷裏抱緊些,終究安慰道:“眼下南北交通尚未徹底中斷,應當不致太糟。家裏還有嫂嫂與孩子們在,你我更要鎮定為上,切勿胡思亂想。”轉換話題,“今天還有許多事要忙,咱們吃了飯先把藥品送到車站,正好順便接約翰遜。”

在蕙城舒舒服服當了將近三年稅務官的約翰遜,於此北伐正式爆發之際,終於下定決定,辭去職務,轉赴申城。最新一封電報告知了抵達日期,恰是今日。

兩人正低聲說話,頭上忽傳來一聲清咳,顏幼卿猛然驚起:“嫂、嫂嫂……”

鄭芳芷站在二層樓梯口,猶豫片刻,到底沒忍住,望向安裕容,面露不豫之色,淡淡道:“皞兒、華兒快回來了。”

安裕容順勢也站起來,手還搭在顏幼卿肩上,擡頭微笑,問道,“嫂嫂單子上的貨都點完了?辛苦嫂嫂。”擡起銀光閃閃的西洋腕表,看一眼時間,“不急,孩子們放學還有一個鐘頭。正好今天有車,一會兒叫司機去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