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身赴雲天外

“你說你是鯤兒的朋友,可有信證?”

顏幼卿正視對面老者一雙精明的小眼,道:“昨日我們托人送來消息,想必貴府已經求證過。我與鯤鵬是江南藝專同學。鯤鵬雖然學的是繪畫,實則文學上造詣最高,尤以新詩著稱。這件事,除了我們詩畫社成員,別人並不清楚。”見對方似乎不為所動,心想家裏長輩若是不關心細節,大約並不知道謝鯤鵬更擅畫還是更擅詩。於是接著道:“去年春天藝專師生借了‘茜園’舉辦畫展,是托了鯤鵬長輩的面子和人情。這件事,只有和他走得近的同學朋友才知道,我們都非常感謝您伸出援手,支持藝術事業。”

老者將手杖重重往地下一點:“藝術事業,藝術事業!搞的什麽狗屁藝術事業,早知道,就不該縱著他胡作非為!你們小年輕嚷嚷的那句瞎話,叫什麽來著?為藝術獻身是吧?結果怎麽著?把自己獻進牢獄了!就讓他在牢裏好好反省罷,別指望家裏去救他!”

顏幼卿明白,對方這是相信自己了。他登門時剛過早飯時間,盡管主人極力遮掩,也能察覺家中混亂氛圍。反倒是他得知警察尚未來得及找上謝家,懸起的心放下一半。謝鯤鵬祖父這番話,顏幼卿猜測,一方面固然是賭氣,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忙亂一夜,並沒有找到什麽好辦法。

“這件事發生後,我們仔細思量,大約是新一期付印的副刊,有的內容引起了當局的誤會。”

“誤會?你說是誤會,誰聽?誰信?人都抓進去了,人家管你什麽誤會!”

“確實是一點文字上的誤會。有幾篇文章,不過是題目沾了勞工問題的邊,其實內容並無不妥。審查的人囫圇過去沒細看,為了爭功勞,抓人動作飛快。上面都是大人物,要辦的大事那麽多,大約也注意不到這些細節。我們正在想辦法,找可靠的朋友幫忙傳話。其實單論鯤鵬的家世背景,也知道這事兒肯定是誤會,只要能說清楚,應該很有希望盡快釋放。”

比起謝家焦急慌張毫無頭緒,這番話頗具分量,顯得曙光在望。謝鯤鵬祖父按捺住心頭激動,強作沉穩:“莫非你們有人脈有門路,能把鯤鵬保釋出來?”

“不敢保證一定有結果,但是我們正在盡最大努力。謝老先生,單憑朋友們努力,難免力有不逮之處,我們非常需要您和您家人的幫助。”

“錢家裏已經準備了一些,要多少?先說好,謝家必須派一個人跟你們一起行動。”

“謝老先生,錢的事不著急,需要的時候我會再來。眼下另有一件要緊事。”

聽得顏幼卿說不要錢,對方態度立刻變得更為熱切:“哦?還有什麽是我老頭子和謝家能做的,你盡管直言。”

“您知道新近付印的詩畫社社刊、副刊,制好的版面和已經印出的部分,都存放在哪裏?雖說內容確實沒什麽,但終究容易引人誤會。萬一流傳出去,免不了招來後患。”

“這個我們昨晚就想到了,已經叫家裏人封存了機器和庫房。”

“沒有銷毀?”

“沒有……鉛版雕版均制作不易,拆卸損傷機器。再說時間太緊,我們誰也不知道哪些部分是那個……那個容易引起誤會的文字。”

“謝老先生,想必您心裏也明白,封存機器和庫房是遠遠不夠的。尤其於此敏感時期,印廠多半早就被安插了耳目——警察隨時可能上門,大規模搜查證據。我們動作必須要快!”

“這……”

“鯤鵬是最重情義之人,怕牽連朋友,更怕牽連家人。我這趟來,辦的就是他最掛心的事。謝老先生,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請您立刻找人帶我去工廠,銷毀該銷毀的東西。”

深夜,顏幼卿來到愛多亞大飯店。店門前西洋路燈整晚不息,四周空曠靜謐。除了值夜的門童,不見人影。報上預先約定的姓名身份,立刻有侍者將他送至頂層套房。

為防萬一,兄弟三人並未回自己家,而是約好在愛多亞大飯店碰頭。這地方大老板是花旗國人,兼做海上生意,與約翰遜有點兒香火情。許多花旗國商人下船後喜歡在此落腳,安裕容因此特地混了個貴賓頭銜。

三人住在頂層大套房裏,方便溝通交流,共同行動。

顏幼卿進門,徐文約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報。見他臉上表情,便知是震驚於室內奢華布置,笑道:“裕容說這個套房有額外保密服務,除了飯店大老板,誰也問不出客人真實身份。好是真好,貴也是真貴。一晚上,這個數——”說著就要伸手比劃。

“別。文約兄,”顏幼卿攔住他,“我不問,你也別說。”在鎏金雕花的沙發扶手上摸一把,坐下去忍不住整個人攤平,奔波一天一夜的疲乏湧上來,不願動彈:“真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