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萬艷書 上冊》(11)(第2/8頁)

白鳳從他深不見底的眼中一點點轉開了自己的目光,空望著哪裏道:“我是賣笑的,又不是賣眼淚的。為一局酒、一件皮貨去哭?我做不來。真正該哭的事兒,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全哭完了。”

“那在我身子底下,你又為何常常哭得像個孩子?大寶貝兒,我不是打趣你,我是認真的,”他盯著她訥訥無言的樣子,等了好一陣,才緩緩地替她道,“只有那種時候,你才容許自己軟弱一會兒。”

“我、我就是覺得……”

“你就是覺得,只要在人前永遠咬著牙強撐,絕不像女人一樣流淚取憐、跪

地乞食,而像個男人一樣殺伐果決,你就是個強者。然而一桶糞水就讓你明白,就算你再強,也始終贏不到一點點尊嚴。”

白鳳想要辯駁,末了卻只吐出了一聲頹唐的嘆息:“爺,究竟是為什麽?”

詹盛言沉默了片刻道:“鳳兒,咱們倆連生死大事也經過,我卻從沒見過你這麽無助迷惘的樣子,看來我得好好開導開導你。你且容我想一想怎麽說才好。”

他又默默了一回,亦先嘆上一聲。嘆聲如一陣風,掃開了一條滿鋪著殘葉的古道。“這麽說試試吧。我十五歲那一年初冬,女真部進犯大淩河,當時遼東的兵力主要被蒙古韃靼牽制在西邊,因此父親命令我閉城固守,我沒聽。我年輕驕狂,私率一支精騎出關接戰,卻遭遇暴風雪,差不多全軍覆滅。我也身負重傷,只剩下一名親兵陪我藏身在雪窩裏,為躲避敵軍的搜捕,我不得不把雪一口口往肚子裏吞。”

白鳳聽得愣了,“做什麽要把雪往肚子裏吞?”

“天氣甚冷,呼吸的熱氣太過顯眼。吞了雪,氣也會變得冷冰冰的,不易被發現行藏。”

“你就靠這個逃出來?”

“還沒完。女真的頭人曉得領兵和他對戰的是遼東總兵的獨生子,因此沒找見我的屍體,他就鋪開了搜查。我的親兵替我引開了他們,我趁機鉆進一匹被豁開腹部的戰馬,就蜷在它肚子裏躲起來。”

“我早知沙場的殘酷,卻不知竟這樣的殘酷。”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之後我父親聽聞消息,火速調兵來救,我才得以脫身。回到大營後,我一身的血和冰碴子還沒化,父親就叫人把我拖下去,給了我五十軍棍。”

白鳳將一手掩在了嘴上,仿佛是怕自己驚叫出聲,“我的爺,這是二十年前了吧,我今兒聽起來,還是一樣心疼你。”

他從鼻腔深處發出了一聲似笑非笑的聲音:“我也一樣心疼你。”

“我?”

“你這個人,流血不流淚,卻又不得不靠著諂媚謔浪這一套討生活,一定有過數不清的時刻,就像是活活把冰冷的雪團往肚裏吞。你這兒疼得要死,”他拿手指在她的胃部一點,“渾身都沾滿了比死馬內臟還難聞的臭味,怎麽洗也洗不掉。你把自個兒折騰得血乎乎、臟兮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不過就為了求勝心切而已。你以為自己好歹配得上一句嘉慰……”輕輕地,他對她搖了一搖頭。

“爺,我似乎有點兒明白了,你再和我多講講。”

“鳳兒,對有的人來說,生活就是這麽沒道理。不拼命,固然要萬劫不復,但哪怕拼上了老命,最終也得不到一城一地。因為從一開頭你就不應該迎戰,你日復一日地苦戰,也只不過是日復一日地幸存,永沒有勝利可期。”

“我又被你給說迷糊了,你再淺近些。”

“三百六十行,你卻想在最沒尊嚴的行當裏掙尊嚴,在最虛情假意的地方找真心——你這是在妄圖打贏一場注定輸掉的戰爭。”

白鳳將一縷垂在腮邊的散發掠去了耳後,若有所思道:“所以,我也只會得到一頓悶棍、一桶糞水……”

詹盛言將她另一邊臉頰的垂發也撥開,“你會得到一支七寶水煙筒。”

“你說什麽?”

“前一陣我替你新訂了一支水煙筒,差不多這兩天就該送到了。原想給你個驚喜的,不過看你心情這麽低落,先說出來叫你高興一下。我叫工匠全照著你的喜好打的,純金筒子,金針琺瑯彩釬子,玻璃翠的嘴兒和鏈兒,煙托是我叫人從雲南采來的頂級紅碧璽,配上七寶和點翠制成的丹鳳朝陽,保證你一見就愛。”

白鳳盯著他看了又看,“這又是為什麽?”

他擡了一擡眉,“因為那套西洋春宮冊子是我給自個兒訂的,不舍得送你。”

白鳳笑著拍打他一下,又斂去了笑容道:“爺,不說憑你這個人,僅就憑你手裏頭的錢,你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為什麽肯掏心窩子對我好?你是愛我哪一點?”

詹盛言仍舊笑嘻嘻的,“一點怎麽夠說?你的臉蛋、胸、屁股,還有腿,尤其是腿,簡直比冊子裏的洋女人還帶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