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萬艷書 上冊》(12)(第2/5頁)

尉遲度也笑起來,“咱家沒什麽可怪,不過盛公爺你乃是金枝玉葉的出身,卻自貶為咱家這一介閹人的子孫,就不怕惹祖宗怪罪嗎?”

詹盛言滿面的耿介不屈幾乎要溢出來,“謝上公千歲寬宏!我這一喝多,話就像自個兒長了腿一樣從嘴裏往外蹦,管也管不住。媽的,就因我說話直,總有那起子小人瞧我不慣。我可是立下過匡危扶傾的不世殊勛,如今就想在天子腳下的繁華都市享點兒福,每日裏喝喝酒、和姑娘樂呵樂呵,礙他們什麽了?自打幾年前我回京,一個又一個張著蛤蟆嘴要毀我,幸虧上公千歲信我,從不聽那些個臭烘烘的讒言,要不然我早死了八百回了。上公千歲就同我的再生父母一樣,我詹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也要感謝千歲爺對我這一線之脈的庇佑!”

赴宴之前,白鳳就知這一去危機重重,車上還千叮萬囑叫詹盛言務必要忍辱從權,他只淡然道“放心”。此時但見他這一副嘴臉——非但是忍辱,且竟是爽性自辱到底——白鳳算徹徹底底地放了心,但心下又無限淒酸,不過她臉上照舊是巧目流波,笑靨回春,“是呀義父,我也和您說過,公爺常常在背地裏感激您,說您就和他的再生父母一樣的。”

“這話我也聽過呢,公爺一喝多就叨叨,說九千歲對他好,恩同再造。”涼春被白鳳暗遞了個眼色,即刻心領神會,也跟著幫腔。

徐鉆天卻回瞪了涼春一眼,揉著腫成一團的酒糟鼻道:“‘人情有所不能忍者。’能忍不能忍,必然是‘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46]九千歲,盛公爺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氣,唯獨一到您跟前就轉伸為屈,這樣子大勇大怯,想必是懷著什麽遠大之志吧。”

詹盛言更是拍案而起,怒火如焚道:“我詹盛言十二歲就中了舉,你少跟我來這一套酸文假醋!我還就明著告訴你,千歲爺就是像老子教訓兒子一樣教訓我,我也不生氣,但我他媽一看見你就來氣!你個操蛋玩意兒,詹爺爺我的‘遠大之志’就是清君側,把千歲爺身邊一班專會挑唆生事的小人挨個除去,你姓徐的就是頭一個!起來,咱倆這就上皇城左順門[47]去!起來,走!”

徐鉆天傷口被牽動,連連呼痛,白鳳和涼春也驚叫起來,同時從身後去拉勸。這時尉遲度忽沙啞著嗓音叫了句:“老弟台——”

詹盛言暗中一凜,他與尉遲度在京師保衛戰中曾有過生死交誼,彼時他敬佩對方的忠勇,並不因其宦官的身份就稍加輕視,直以兄弟相呼,然而自尉遲度結黨搶權,與他漸行漸遠之後,這一聲“老弟台”已是經久不聞了。此時乍聽,詹盛言即知尉遲度有事發作,便做出十分懊悔的姿態道:“愚弟又沖動了,千歲爺見笑。”

尉遲度伸手把他虛拍一下,“老弟台,坐。你這副性子真得改,不然跌了跟頭,還不知是被誰給絆了。”他把聲音略提高了一分,但依然輕得好似風從紙張上卷過,“拿上來。”

一位小太監端上一只托盤,詹盛言向盤中的東西一望,面顯詫異道:“這不是我的馬鞭嗎?”

“確是你的?”

詹盛言抓起馬鞭,先捋一下皮辮子,又將另一頭的犀角手柄握住,那手柄上下對穿兩孔,系著套帶,他的手掌一下子就輕車熟路穿過了套帶,握緊鞭子道:“是我的。只我這馬鞭如何卻在千歲爺府上?”

尉遲度將眼光飄遠,反復遊動在廳後的一件漢玉觥、一件紙槌瓶之間,“從陳七脖子上取下來的。”

“陳七?我那長隨陳七?來人,陳七人呢?去哪兒了?”

尉遲度一擺手,“不必問了,陳七死了,被這條馬鞭勒死的。”

“死了?誰幹的?幹什麽要殺陳七?”

尉遲度將手一指,立刻又有太監端上了第二只托盤,盤中就是陳七的銅魚牌。

就在不到四個時辰前,詹盛言曾親手從陳七的腰間搜出這塊腰牌,再把馬鞭繞過他脖頸,但這時他卻雙目癡瞪,好似從未見過比這腰牌更加令人費解的事物。“這……千歲,這……陳七他是——”

“是鎮撫司的探子,”徐鉆天,他的五官已腫成一塊,卻仍擠出了一個刁滑的笑臉,“盛公爺,少來這一番做作吧,多半就是你擔心自個兒那些不可告人的密行被九千歲探知,才會殺害陳七,毀滅口供。”

“好你個徐鉆天,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哪。”聽了這下井投石的一句,詹盛言顯然是驚悸已極,但卻一改先前暴跳如雷的態度,只在口中發出了一種硬直嚴冷的聲音轉向尉遲度,“千歲爺,您別聽這龜孫子給我種毒。”

好似強壓下激憤的情緒而停下來思索一般,他頓了一頓,伸手指向白鳳道:“我就直說了。千歲爺,連我睡覺說的夢話您都未必不清楚,煌煌天日,我還怕什麽陳七陳八?我一向是事無不可對人言,巴不得您派個貼身人天天跟著我,才好堵住那些個龜孫子的臭嘴。千歲爺,我千真萬確不曉得這陳七是鎮撫司的人。今兒上午他還好好的,我帶著他和嶽峰去泡子河跑馬,沒一會兒我就喝多了,暈暈乎乎從馬上摔下來,嶽峰把我送回了鳳姑娘那兒,因沒見著陳七,我還問過兩句。至於我那條馬鞭,要不是您叫人把它端上來,我都沒注意過它不見了。準是殺死陳七的兇手趁我喝多了從我身邊給盜走的,或是我摔下馬時丟在哪兒了叫他撿了去。千歲爺,還請您細思,人若真是我殺的,我何須把兇器留在現場,難不成為了方便讓人指認?我就再灌多了黃湯,也不至於如此愚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