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萬艷書 上冊》(12)(第4/5頁)

嶽峰身後的小仆馬上捧來了一只同樣的金杯,但金質燦爛,色澤奪目,乃新造的仿品。雖遠不如原品珍貴,卻也是價值不菲的寶物。

尉遲度不由搖著頭微微一笑,“老弟台,不怪閔厚霖昨天說你是散財童子,一把牌就輸了一條街,今兒又給咱家送出這樣一份厚禮,你就不肉痛嗎?”

詹盛言大笑了起來,“上公就別拿我打趣了。愚弟有一個不情之請。”

“說。”

“愚弟酒意所至,興發難耐,欲請一套文房四寶。”

“哦?老弟台既有當席揮毫的雅興,咱家巴不得一飽眼福。”尉遲度這才笑著放下手裏的金杯,偏一偏臉,早有幾個小太監前後奔忙,不多時就擡過了一張紫檀大案,連同筆墨紙硯樣樣俱全。

詹盛言道了一句“獻醜”,走來案前,先立不住腳似的搖晃了兩下,好容易扶住桌面站穩,揀一支羊毫鬥筆,飽蘸濃墨,揮毫如飛,頃刻間寫就了一對條幅。

兩名太監展開那六尺雪宣,徐鉆天先眯起眼讀道:“至德莫可明言,下情惟有祝厘。”他那紫茄一樣的臉上立刻浮現出笑意,拊掌而贊:“公爺說得好!九千歲至德如天,光被四表,百兆民生皆受其福!佛天也要緊緊地護佑著千歲爺,這是天下萬民之福,也是我等的福氣。”

他說著也與詹盛言一並跪下,頻頻頓首。

尉遲度掃視著那兩行大字,慢慢點一點頭,“好,這一筆由趙入歐,方圓兼施又俏勁不凡,非常人可及,好!咱家要叫人把它做成對聯,掛在客廳裏頭供人觀瞻欣賞。”

詹盛言立便又磕了一個響頭,“愚弟當不起這樣的揄揚,愚弟慚愧!只願上公福壽延綿,千歲千千歲!”

貴重的禮物與肉麻的稱頌顯然打動了尉遲度,令他一向老於世故、難以討好的臉龐泛起了輕佻的笑意,他把手向著詹盛言擡起,“快起來,你的腿還傷著,今天不許再拜了。”

一場花天酒地之後,再等宴罷茶敘,已是快四更,尉遲度這才端茶送客。他也喝得不少,笑意醺然,一手摟著白鳳,另一手指住詹盛言道:“瞧他瘸著腿的可憐相,鳳兒,你扶他回吧。”

還帶著那樣毫無保留的笑意,他把嘴貼近白鳳耳邊,幾乎嘴唇不動地言道:“回去給我細細套他的話。”

白鳳亦做出會心之態,對尉遲度瞬一瞬眼皮子,便盈盈地走向詹盛言,“都是你這瘸子給鬧的,我想多陪一陪義父,他老人家也不許,只把我發配給你當拐杖。”

“千歲爺爺,大德不言報,看將來吧。”詹盛言更是醉得步子都邁不穩,兩手把白鳳的肩一撳,笑得浮蕩不堪,“小拐杖,爺爺認不得路了,你領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罷了吧,我是燈草拐杖——做不得拄(主)。千歲爺明日還要理朝,得歇息了。盛公爺你若還不困,我再陪你去哪兒消遣消遣?”

“那就去蘇州會館再喝兩杯?我親手給你剝螃蟹吃。”

詹盛言從後圈住了白鳳,幾乎把大半身的重量都壓在她肩上,饒是白鳳身量極高,也被拖拽得搖搖晃晃。她笑著直打他手臂,“別渾鬧。春妹妹你們呢?也一同去吧?”

徐鉆天的傷還沒好,卻也忘了疼,又往白鳳跟前亂湊著道:“鳳姑娘出口相邀,自然要去。”

趴在白鳳肩頭的詹盛言卻把臉一沉,自後伸出一手直戳在徐鉆天肩頭,不輕不重點了兩點,“老徐,你給我等著。”說罷就攬住白鳳倒退了兩步,仍把眼瞪著徐鉆天道,“我的腿突然疼得厲害,哪兒也不想去了。鳳兒,回懷雅堂吧,我到你那兒住局。”

徐鉆天與涼春攜手攬腕,他的眼光卻與詹盛言攪在一起,拴了個解不開的死結。

一盞玻璃風燈由車頂垂下,搖蕩不已的光束照亮了詹盛言的臉。在這唯有他與白鳳相對的車廂裏,他臉上所有的歡醉、驕狂、謔浪統統都不見了,他撫弄著那一條馬鞭的鞭梢,沉郁而無一言——這原本是他酒醒時才會露出的那一層面目,然而他分明剛喝過半缸好酒。

白鳳嘆口氣,這足以說明他此刻的心情有多壞,她也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何以這麽壞:一位功績斐然的勛臣貴戚,有著身為公主的母親,親外甥就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卻把一個太監捧作自己的父母,為其跪地獻禮、題字頌德。她深覺詹盛言比四年前面對尉遲度時還要成熟得多,也無恥得多,以至於她都想為他的無恥而喝彩。她太清楚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從小就清楚:當她明明看見一個男人就想吐,卻只能滿口傾吐著情意殷殷時,也是一樣的感覺。其實說穿了,這也並不很難,有一個訣竅:只要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就好了,另一個人的嘴、另一個人的舌頭、另一個人赤忱又狡詐的眼睛,另一個人的屈辱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