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萬艷書 上冊》(12)(第5/5頁)

唯一的問題是,每當你回顧這個人的所作所為,你總會為其感到深深的羞恥和悲哀。

她把手攥住詹盛言,他翻轉過手掌捏了一捏她的手,“龍門要跳,狗洞要鉆。不算事兒。”

“好樣的,你再怎麽吹捧尉遲度,自汙為後漢子孫,我心裏也有準兒,你才是逃出鴻門宴的漢高祖,這一關就算是闖過了。”白鳳遲疑一下,倚向他耳邊輕聲問:“我的盛二爺,你總得和我實說,那個陳七的死到底和你有無關系?”

他把那馬鞭折兩折,回倚住她道:“是我親手殺了陳七。”

“可尉遲度分明說陳七死時你在我身邊?”

“我是在你身邊。”

“那你又說你親手殺了陳七?”

她感到他在她耳畔輕籲了一口氣——“我把陳七打昏,捆死他手腳,塞住嘴巴,再將這鞭子浸了水繞住他脖頸,將人留在太陽地裏頭曝曬。皮鞭中的水一旦被蒸幹就會縮緊,差不多在我離開一個時辰之後,他才會被一點點兒勒死。”

白鳳恍然大悟道:“你是成心把鞭子留在現場的?”

“留證自誣,才好假充是他人陷害,不過是你對付馮敬龍那一套,我依葫蘆畫瓢,”詹盛言晃了晃那鞭子一笑,神光內斂,看不出真意,“鳳兒,這一遭仍舊算是你救了我。”

“你為什麽殺陳七,是有什麽隱私被他查知?”

“朝中有重臣與我結盟,我們密謀時被陳七聽到了。”

“那人是誰?”

這一次詹盛言毫無猶疑,立即直視著她的眼睛道:“這可不能說。大姑娘,我要告訴你,一會兒就只能連你也殺了。”

就在白鳳一愣的當兒,他倏已改顏,貼住她耳垂小語喁喁道:“講真的,每次過完這又長又臟的一天,我滿腦子裏只有一件事兒,就是聽你在我身子底下一遍遍地叫:‘親爺爺,我要死了。’鳳兒,我們一下車,就上床……”

一個從豆蔻之年就在男人窩裏周旋的女人實在是太難臉紅了,然而僅只一縷蘊含著酒香的氣息,白鳳就在詹盛言的挑逗下臉紅過耳,甚至當他已離了她耳際時,她依舊感受得到那凝而不散的氣息,就與她的金搖葉耳墜子一起懸在耳下擺蕩著。她全力保持著平衡,行走在情欲與死亡交織而成的細索之上。

她撲過雙臂圈住他,用力得好似要使詹盛言窒息,“爺,我這會子真後怕,心頭突突亂跳,我好怕你出事,怕尉遲度一聲令下,那些番役就抽出刀沖向你……”

詹盛言回抱她,在她背後拍一拍,“尉遲度不會殺我的,他最愛看我這樣的勛貴在他面前奴顏媚骨的樣子,他舍不得殺我。不用怕,好姑娘,不用怕。快結束了,很快這一切都會結束了。”

他的聲音又已從一個荒唐的酒色之徒轉為深沉的殉道者,由不得白鳳抽出身來打量他的臉。她早看熟了詹盛言的兩副面孔,但她很少見它們交替得如此之頻繁。隔著昏沉的燈光,她用手指撫摸著他朦朦朧朧的面頰,“我越來越看不清你了,真像尉遲太監一直以來擔心的那樣嗎?你其實是借酒佯狂,只為假扮作胸無大志?倘或如此,那麽連那些醉後鬥毆也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舉動?你是刻意營造出人緣淡薄的表象,才好私下裏拉攏羽翼?二爺,莫不成那個嗜酒成癮、怒火滿腔的你是假的?我認識了四年的那個你,全都是假的?”

薄薄的淚意令白鳳視線中的詹盛言出現了重影,她望見這兩個幾乎是交疊在一起的男人同時都對著她微微一笑,“我是真的嗜酒成癮,也是真的怒火滿腔。我能活到現在,只因這世上還有酒可喝、有架可打,我拿這些來麻痹自己,但也在拿它們麻痹敵手——誠如你所言。所以,這麽講吧:非真非假,亦真亦假。”

“亦真亦假。”白鳳用舌尖品嘗著他的話,突然之間想要窮根究底,那麽他對她的愛呢,是否也一樣?亦真亦假?——夠了,別再追問了。她聽見了自己對自己的警告。於是她沒有再說什麽,而只是靜靜地偎住他。

詹盛言也不再說一個字,他一手攬住白鳳,將另一手上佩戴的骨扳指貼近了嘴唇。

車外掠過了晚風,這是一個蕭颯又淒清的夜晚。從未有情人,相遇在這樣的夜晚。[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