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萬艷書 上冊》(15)(第2/6頁)

令書影從夢裏驚醒的是鐘聲,幻覺消散,眼前仍只是空無一物的濃黑與寒涼。她在黑裏頭數著,數過了八下,就爬過去揭開了門板,走下窄梯。等她下到底,先一動不動地拿兩手抓住木梯,梯子在她手裏頭旋轉,耳朵裏嗡嗡的,又乍聽樓下蕩入渺渺的一聲:“車備好了,公爺與鳳姑娘這邊請!”外場這麽一喊,書影才曉得詹、白二人已飯畢,又不知往何處笙歌夜宴,憨奴等必是隨行伺候,至於看屋子的那兩個老媽子想也又偷懶賭錢去了,偌大的空房靜悄悄的。她一個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待暈眩退去,就在火盆邊烤一烤凍木的雙手,扶著墻朝凈房挨去。

白鳳的臥室設在南盡間,滴水床的廊道裏就有她自己專用的凈房,擺酒擺牌的北房裏也有客用的凈房,而平時近婢們解手則是在南次間,屋裏齊著前後兩卷的中縫安著一道隔扇,外間是個小客廳,裏間有一張值夜的小床,床的右側安著門,門後是一條長寬各五尺的死夾道,擺放著便溺器具;裏頭十二個時辰焚香不斷,故此並無什麽異味。

書影搖晃著走進小客廳,長久地身處黑暗令她所有的感官都遲鈍了起來,唯獨嗅覺變得異常靈敏。她聞見了屋裏的龍涎熏香,也聞見了另一種香氣:食物的香氣。書影望了望空無一人的四下,單只猶豫了一瞬,就邁開腳往裏頭的起居室走去。果不其然,暖烘烘的室內擺著一台殘酒,十來樣小菜,還有兩雙牙筷。她也顧不上筷子是誰的,拿起一雙來搛起菜就往嘴裏塞。反正半刻鐘回到樓上後,她不是後悔自己沒吃這些飯菜,就是後悔自己居然吃了這些飯菜——一個妓女的剩飯,一個令她厭憎至極的女人的剩飯!既然都是後悔,索性填飽了肚子吧,畢竟後悔也需要力氣呀。

但縱使在如此失態的情形下,書影也沒丟掉她一貫的節制謹慎,她每樣菜只搛上一點兒,再把剩下的鋪陳均勻,盡量不留痕跡。正當她吃得口水四溢時,仿佛捕捉到外頭的大門嘎吱一響。她定身聆聽,隔過一小會兒,又聽見了幾聲碎步。書影馬上擱回手中的筷子,閃身躲進了裏間的凈房。她原以為是白鳳殺了個回馬槍,萬一問起,她只說自己按時下來解手就是。可等了半天,卻不聞有人說話,只聽外面那人把步子放得很輕地一直朝頂裏頭的臥室走去。書影聽這動靜並不是白鳳,便料著可能是她落了什麽東西差丫頭回來取。果然緊跟著裏頭就傳出了拉動抽屜的聲響,又窸窸窣窣的一陣,但總似有些躡手躡腳的。

書影本來就心慌氣短,這一下更是冷汗直冒,她憶起前時的幾回失竊,心想別是進了賊吧?不由便把隔扇的小門推開一線向外偷窺,卻只瞧匆匆的一道背影閃過,那人就已跑開不見。

怎麽看起來竟像是——?書影呆了呆,又搖一搖頭,不會的,準是自己看走眼了。

她縮回凈房中,房裏頭便盆、恭桶、灰槽、茅凳、手紙、水缸和香爐一應俱全,按規矩,各人便溺後都須即時把自己的汙物端走處理,再把恭桶或便盆洗刷幹凈,撒上新的幹松香木細末,才能放回茅凳下。但書影由於被禁足,所以倒省去了這些工序。她在尿盆裏撒過溺,又就著水缸裏的一把清水撲了撲臉,始終只是忐忑不定,待得出門舉目一望,才見架上的自鳴鐘已快指到半刻。她只怕白鳳當真回轉,見她沒待在閣樓裏又大鬧起來,更甚者,發現她偷吃了那一桌殘羹,才不知該怎樣嘲笑呢!

這個念頭一冒出,書影連餓都忘了,忙急匆匆地走出去爬回閣樓,蓋上了樓板。由始至終她都沒注意過,起居室的飯桌下曾蜷縮著一只金珠閃耀的錢袋。

最先發現錢袋不見的是詹盛言自己,他和白鳳剛剛坐進車裏,嶽峰就掀簾稟告了幾句話。詹盛言遂在袖中一掏,又去腰上摸了一圈,接下來他把胸口和全身都拍打一遍,臉色為之大變,“糟糕!”

白鳳的酒正濃,笑瞟了他一眼道:“你又怎麽了?”

“我好像把錢袋落在你那兒了。”

“沒有呀,我明明給你塞回去了,你再找找。”

二人捉虱子似的把詹盛言從頭到腳翻了一個遍,也沒翻出他那只錢荷包的影來。詹盛言翻身就要下車,“不行,我得回去取。”

白鳳拽住他嗔道:“算啦,就是丟了,不過千八百的事兒,先走吧,已經晚了好久,回頭再說。”

詹盛言一甩手,“不是銀票!你放開。”

白鳳卻更抓住他不放,往他臉上細覷了一回,“不是銀票,那還有什麽?”

“你別管,且讓我回去取。”

“你不準走。什麽了不得的?哦,是不是你那位素卿姑娘送的什麽定情表記?看你這樣子好像天都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