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萬艷書 上冊》(15)(第5/6頁)

萬漪聽書影這樣說,又見她瘦得肉盡見骨的小臉,忍不住一陣熱淚直湧,“可你更不成呀!書影小姐,你不懂,你才十一歲,那種事兒可不是餓幾頓、打幾下,那是活活地脫一層皮,你受過一次,一輩子可就全毀了。你一個尊尊重重的小姐,怎麽行?不行呀!”

“我哪裏還有一輩子?既把我送走,我就沒打算活著回來。”

“說著說著,怎麽又想不開了?”

“我不是想不開,我是想開了。既然出面叫條子的是尉遲度那閹豎,那這位客人必定是貴比王侯,府上少不了樓台館閣,我覷一個空子跑到高處往下一跳,立時就摔得個爛碎。實在沒機會,往哪兒一頭碰死也罷了,屍體就由人處置去吧。活著也是受辱,那還不如一死,也圖一個萬事不知。我捫心自問,只能做到這一步了,就算對不起我祝家的祖宗,也無法了。”

萬漪嗚咽道:“你怎麽就這麽擰啊,你就說一個人出來不就好了嗎?幹什麽自個兒和自個兒過不去?”

書影掠開了直垂進眼睛的碎發道:“自己不想遭罪,就把別人推出去遭罪,可沒有這種道理。”

萬漪淚如雨下,只把眼淚擦了又擦,“書影你,你這孩子……”

書影仍只是笑了笑,“姐姐——我其實心裏早把你當姐姐了,可我臉皮薄,總沒好好叫過你幾聲。”她撫了撫萬漪的手背,又喚了她一聲,“姐姐,龍溯之變後,那閹豎的爪牙就輪番登門逼我爹爹說出我表哥們——就是瑞王兩位世子的下落,爹爹面對百般刁難,半個字也沒吐,直至最後被綁上腰斬台。大丈夫‘苟利社稷,死生以之’[63],我一介女流自不可相提並論,但我至少不會只顧著自己就昧了良心做事,我相信,這一點爹爹總是贊成我的。”

“什麽‘社稷’?這種官文我不懂,我就懂你犯不上去送死!”

“姐姐你別急,你聽我和你說。我被關進羈候所之前,爹爹曾叫人偷空給過我一只羊脂玉指環,說是世祖皇帝做攝政王時親賜我高祖父的,是我家的傳家寶。

因怕人搜檢了去,我還把這指環綁進了發髻裏,即便這樣,後來還是叫一個婆子查出來搶走了。我難過了許久,覺得自己好沒用,連父親留給我的遺物也沒能保住。但我眼下已經不難過了,姐姐你也不用難過,你該為我感到高興才是。”

萬漪疑惑地睜圓了淚目,“高興?”

書影含著笑,舉起手揩拭著萬漪的淚,“就在我才和白鳳死抗的時候,我突然間發現,我並不是什麽都沒有呀,我身上流著爹爹的血,我生著和他一模一樣的硬骨頭,這才是他給我的遺物。只要我自己不丟掉,誰也休想從我身上奪走。”

萬漪一怔,又是一個勁地垂淚搖首,“你、你這孩子,你可生生逼死我了……”

書影的眼圈也紅了,卻依然對以一笑。鋪邊的燈架上燒著幾支殘燭,燭光輝映著她一臉明湛的笑意。“萬漪姐姐,自我落拓塵寰,所遇的大都是風塵白眼、勢利欺淩,只有你處處愛護我,可我還是辜負了你的一片善意,我不在了,請你要多多珍重自己。還有,若你日後碰見了安國公盛公爺,記得同他講,”她的眼睛驀然明亮而閃耀,似一頁白紙將在火中燃盡的余輝,“就說我人生裏最後這一段,還能碰上像他這樣的善義恩公,我也算是個有福的了,死後,我結草銜環再報他的恩德。”

萬漪緊握著書影的兩手,已哭得什麽也說不出。書影抽出一手來,又回握著萬漪的手搖了搖,“佛兒呢?”

萬漪淒哽道:“她們叫我來勸你,就把佛兒給支去別處睡了。”

書影微微一笑道:“哦,那你這就去和白鳳的人復命吧,去吧姐姐,我想一個人靜靜待一會兒。咱們倆來世再會。”

隨著這一聲,窗外就有一條人影一晃,疾行而去。

憨奴直奔回走馬樓上,如此如此說了一通。白鳳獨坐在桌邊,聽畢便將手往桌面上一擊,“真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憨奴獻計道:“姑娘,我瞧麗奴對公爺可是感恩戴德,姑娘幹什麽不和她明說此事關系著公爺的安危,她多半就肯招了。”

“這臭丫頭把我當仇人看,我的話她絕不信,錯非把公爺叫回來親口同她講,那我對她的羞辱虐待不就一一暴露了嗎,我在公爺跟前還存得住什麽體面?這也還都是小節。關鍵是,只要公爺這一回頭,那就是明著告訴大家夥他有東西落在這兒,而當務之急就是決不能讓這錢袋同公爺有一丁點兒牽扯。”

“可麗奴的嘴緊得很,該怎麽好?”

“聽她口氣,那背影她是認得的。麗奴認得的人左不過樓上這一班、後院裏嚴嫂子一班,再加上常來串門的幾個姑娘同她們的丫頭婆子,滿破不超過五十個,把各人的行蹤一一按著時辰排查,也不是沒有希望逮出那賊子來。不過拿賊拿贓,過後誰還肯認哪?而且人多口雜,正是麗奴那話,人人都曉得我對金錢甚是淡漠,若為一只錢袋在胡同裏四處查問,鬼也能猜到裏頭有貓膩。為今之計,只可隨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