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萬艷書 上冊》(18)(第2/5頁)

像柳大這樣的公子哥兒,白鳳見識過太多,只不過柳大是他們之中頂有錢、頂囂張,尤其是頂英俊的那一個。她細意端詳,只覺他比前時又長高了一些,身量足趕得上她的愛郎詹盛言了,但她的“二爺”偏於雄武厚重,這一位“大爺”卻是高細靈敏,再配上此刻一身的獵裝,尤顯得猿臂蜂腰。而且平心公論,柳大的相貌亦不在詹盛言之下,方方正正的額頭,不寬不窄的下頜,鼻鋒高瘦,長眉豪氣。只不過倘若由閱人無數的白鳳來品鑒,詹盛言即便在滿口臟話的大醉時刻,也總不脫骨子裏渾然天成的清貴與正派,是萬中無一的上等人物;柳大卻幾乎在臉上就刻著一個“邪”字——壞得不得了的嘴唇總似笑非笑,一雙皎皎如電光的犀利眼眸則恣意掃蕩著,仿佛在裁斷看到的一切是否有可能博取他的歡心,而全然不顧忌自己能否討到別人的喜歡。因為他早就清楚,他這樣的出身與面龐要麽就使人癡迷愛慕,要麽就使人鄙薄輕賤,他備受世人的偏愛,也備受世人的詆毀,他對所有的偏愛與詆毀都了然於胸,卻毫不在乎。他整個的存在,就是為了挑釁你,然後不在乎你。

這是天上的魔主降世,人間太歲神。

“怪道你在我們胡同裏的外號叫‘花花財神’,”白鳳含笑佯嗔,口吻頗為親昵,“能有多久沒見我,便認不出了?又是被邪花迷了眼吧。我問你,蔣文淑給你灌了什麽迷湯,你做楊止蕓做得好好的,幹嗎又跑到她那裏下水?她們倆前一陣在傅家東園都為你打起來了,你可——”

“噓!”

柳大對她霎了霎一只眼,微微一笑。他雖不滿二十歲,但也是個有家室的成年人了,可總還是一副大男孩的神氣,當他這麽微笑——兩眉微蹙,左邊的嘴角略略高一些——連白鳳都想學習他笑容的秘訣。正如縱容一個頑劣的弟弟,她也只抿嘴一笑,一回頭,便見柳老爺子也跨了出來。

父親重重瞪了兒子一眼,“兔崽子,快把東西還給你鳳姐姐。”

柳大避開柳老爺子的目光,快手打哪兒一掏,就掏出個紅緞子荷包向白鳳拋過來。

白鳳接在手中,憨奴也已自一旁趨身前來,口中輕呼了一句:“這不是姑娘貼身帶著的?”

白鳳一摸腰下,果然已空空如也,拴荷包的帶子不知怎麽斷了一截。她把荷包合進一手裏,攤開另一手道:“我說大弟弟,你多大個人了,怎麽還和十來歲時那樣頑皮,凈在客人的身上練‘取功’?我瞧瞧你的‘取具’。”

這“取功”與“取具”就是指盜賊的手藝與盜竊的工具;但見柳大就從腰間甩出一條細鏈呈給白鳳,那鏈子上拴著的有鋼針、鑷子,還有一枚大白錢,錢的邊緣磨得比刀鋒還薄,割取她荷包的正是這特制的大錢。

柳老爺子又狠瞪了柳大一眼,對白鳳長聲一嘆:“我柳家世代都是梁上君子,到我這裏終於改頭換面,掙下了偌大一份家業,只盼有個好兒子承繼。誰想這孽障,從會走路起就會偷,起小不是開鎖就是破門,不是撬箱就是探囊,什麽也不愛,就愛那妙手空空。嘿,可真是我柳家的‘好兒孫’。”

柳大又那樣邊皺眉邊一笑,滿臉不耐煩,“我不過是圖好玩,父親何必認真?”

柳老爺子眼見就要發火,白鳳忙兩手將他一攙,婉妙一笑道:“偷又怎麽了?我聽那些個貴官們說過:‘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您老人家只管縱著我大弟弟吧,說不準將來他憑著一把好手藝將這天下也偷到手,那才是您柳家的好兒孫呢。”

柳大一樂,露出了兩排白得耀眼的牙齒,“鳳姐姐的俏皮話簡直論串兒,難為她謅得出來。”

柳老爺子也轉怒為笑,摸著胡子道:“俏皮話?她這是罵你呢,只不過罵得詞華雋妙些罷了。”

白鳳扶著柳老爺子步下石階,“慪您老人家一笑,長長精神。”

憨奴在後偷覷著柳大神明俊爽的笑臉,亦作低眸一笑。

所有人都在笑,歡暢而響亮,狼狗金元寶跟著吠叫兩聲,便完完全全蓋掩住了命運在同一時刻發出的狡黠笑聲。若幹年之後,柳老爺子的兒子柳大——這個名叫“柳夢齋”的年輕人,會通過白鳳的養妹——一個叫作“白萬漪”的女子,把天下偷到手;當然,是以沒有一個人能猜到的方式。命運每一次發笑,總是為這個:沒人能猜到。

笑聲稀落下來時,柳老爺子就翻過手擺一擺,帶著些嫌惡對柳大道:“兔崽子,滾吧,我和你鳳姐姐說話。”

柳大巴不得一聲,旋踵告退。狼狗金元寶卻不願走,只圍著白鳳一個勁兒打轉,拿舌頭舔她的手。柳老爺子瞅了瞅那狗,又把目光投向了天頭的一塊烏雲,“小鳳,你也回吧,幹老兒不啰唆,今兒就給你辦成。穿綠鬥篷的姑娘,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