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萬艷書 上冊》(18)(第4/5頁)

白姨凝聚起目光,那目光好似一把鐵掃帚上上下下地掃著白鳳,“我就是不明白。鳳丫頭,你明白嗎?”

“我也不明白……”白鳳張目向房內探一眼,她望見裏間床上直挺挺的涼春,也望見在床腳下哭得搜肺抖腸的溫雪,溫雪連鬥篷都還沒脫下,一襲大紅猩猩氈隨著身體的波動一抖一抖。白鳳明白了。

她聽著溫雪在樓下哭了整整一夜,也坐在樓上想了整整一夜。最終想好下一步怎麽辦時,她發覺溫雪的哭聲業已停下,獨剩風聲搖動著鐵馬。

白鳳一個人下樓來,推開了涼春的房門。剛走到臥房外,她的雙腳就被釘住了。房中孤燈照壁,爐冷香殘,高高挑起的帳幔中,涼春仍躺在原處,身邊是溫雪。溫雪的心口插著一把削水果的小刀,刀身整個沒入,只露著乳白色的象牙柄,周圍是一團深紅的血漬。

但假如不去看那柄刀、那些血,這景象不過是兩個青春嬌麗的少女偎抱在一起,靜靜睡去。

白鳳什麽都沒想,什麽都不用再想了。她返身走出去,外頭,天際初白。

天擦黑的時候,白姨的侍婢小嬋上來了,“鳳姑娘,媽媽說讓你去一趟。”

白鳳的眼皮顫動了兩下,便寂寂無言地隨之而去。小嬋並沒有把她引向白姨的院落,反領著她來到三個小倌人所住的西跨院,推開了西廂房的門。裏頭只亮著一盞幽燈,白姨獨自靠坐在墻角的一口大箱上,使了個眼色,小嬋就帶上門出去了。

而後白姨就望向白鳳道:“過來。”等白鳳走過來,又道,“跪下。”

白鳳猶疑一下,就跪倒在白姨的腳邊。白姨手上是一副閃金黑皮手套,她依次拽動著指尖,把手套慢條斯理地剝掉,其下的那只手終於露出來,手上的皮膚凹凸糾結,仿佛是熔化了以後又重新凝固在一起。白姨高揚起這一只扭曲的手,又重重落下。

白鳳的頭向一邊倒過去,之後又是“啪”一聲,她的頭就向另一邊倒過去。她挨了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一直到末一下。

白鳳等白姨打完,就將臉扭回,臉上交雜著好幾種神情,但當中並沒有一絲訝異。盡管如此,她還是以極冷靜的聲調問:“媽媽為什麽打我?”

“你不過挨了幾巴掌,尚且要問一聲‘為什麽’?那涼春和溫雪挨了刀,是不是更該問一聲‘為什麽’?哦,我忘了,她們不會問了,她們死了,兩個全死了,”白姨的臉陰森一片,唯有眼睛散發出兩點寒光,“鳳丫頭,自你十四歲跟了柳老爺子,攀交的男人就一個比一個位高權重,直攀到九千歲,你就過上了公主一樣的生活,錦衣玉食,為所欲為。這般的日子過久了,人難免會忘本,讓我來提醒提醒你:二十一年前,棋盤街,蘇州會館外那一條陰溝,你和你的雙生姐姐就裹著幾片破布頭被扔在裏頭——在飯館倒掉的泔水裏,連臍帶都沒剪,掛在那兒直淌血,裏頭臟得生了蛆。是我把你們洗幹凈,是我把你們健健康康地養大,把你們調理得人見人愛,也是我一手把你送到了九千歲的床上。沒有男人會正大光明和自己的‘女兒’上床,不男不女的也不會。懂了嗎?你,白鳳,你只是個冒牌的公主,真正的你是個被親爹娘丟進垃圾堆裏的賤種,是一條給閹人舔屁眼子的狗。”

雙膝跪地的白鳳一言不發地聆聽著,掌摑留下的傷痕開始湧起在她兩邊的面頰上,紅得像有人拿火在上頭燎似的。

白姨的手也因不斷的扇打而皮肉發紅,這通紅變形的肉掌揪住白鳳的頭發往後拉,逼使她仰起頭。白姨俯低上身,把自己的臉正對著白鳳受了傷的面頰道:“一條狗,最重要的就是乖乖地看家護院,表現好,我也不介意賞你幾塊骨頭。那個玉憐,我沒說什麽吧?但要胃口太大,動不動就狂性大發,這樣的瘋狗絕沒有主人還願意留下。我弄死你就像弄死一條狗一樣簡單——想一想你的雙生姐姐白鸞,你們的命是我給的,我也有權隨時把它們收回去,就像你對待涼春和溫雪一樣。為什麽你非要她們的小命不可,我不問,就當最後一次丟給你一塊肉骨頭。但你要再敢多幹一次這等‘狗啃尾巴——自吃自家’的爛事兒,鳳丫頭,我向你保證,你會希望自己一開頭就死在那條陰溝裏。”

白姨又一把甩開了白鳳,起身拿腳尖踢了踢才坐在屁股底下的那口箱子,“自個兒打開。”

白鳳馴服無比地向前跪一步,翻開了箱蓋。

“拿出來。”白姨說。

白鳳伸手進箱子裏,拿出了一件“淑女臉兒”。

“都說‘狗通人性’,你要還有一絲半點兒的人性,那就自個兒戴上。咱們這裏是尋歡作樂之處,死了人也不舉哀不戴孝,就當拿這個為你兩個妹子戴一回孝。戴多久,也讓你那點兒人性給你喊停吧。”白姨一面說,一面抖開手套把她那駭人的右手重新裝進去。她仔細捋平了皮子上的皺褶,就轉身出去,“砰”一下甩上門,讓白鳳和她的人性單獨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