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萬艷書 上冊》(20)(第3/10頁)

最終,白姨將被燙滿了燎泡的一雙赤腳踏進冰冷的雨坑裏。她緊緊地護著她的三個女兒,顫顫巍巍地回過頭,遙望大殿裏已被火焰吞沒的佛像。

講至此節,珍珍雙手合十一嘆:“佛祖保佑!假如不是閃電照見了出口,又憑空來了這樣一場驟雨使火勢稍減,我們娘倆就死在裏頭了。不過我在煙氣中昏迷過久,損傷了本源,常年只能靠吃藥過活。而我娘,她為了搶我出來,手掌和手臂全都在火場裏被灼傷了,落下了終身不愈的傷疤——”

書影的眼前閃過了白姨的手,確切地說,白姨的手套,一雙雙嵌珠的、挑金的……各式各樣的冶艷手套。她一直以為那是一種浮誇的怪癖,如今她明白,這只是傷痛的掩障。

珍珍邊說著就翻起了手臂比畫起來,書影卻注意到珍珍自己兩掌的掌心中也各有一塊老大的瘡疤,皮膚發紅起皺,好似樹藤一般。

“白小姐,你也被火傷到了嗎?”

珍珍一下子蜷起了手掌,有些羞縮似的,“哦,算是吧,不過不是這一遭,那倒沒什麽可說的。”

她忽地往前一探,被一陣暴風似的咳嗽折彎了腰。馬上那老少二婢就自門外搶進來,四只手把珍珍又揉又按。聽著咳勢略平,老的將眉頭皺了兩皺道:“姑娘累了,今日不能再坐了,去裏頭躺著吧,要不媽媽又得把老婆子我收拾得鬼慘神愁。小滿,扶姑娘進去。”

珍珍原就青白的嘴唇更白得駭人,臉色如在石灰水裏泡過一般。她仍勉強對書影一笑道:“祝小姐,我這個身子總是不爭氣,咱們明日再詳談吧。你今晚就住在西屋,有什麽需要只管和她們說。張媽,你服侍祝小姐吃飯,絕不可怠慢。”

小滿這便攙起珍珍,打簾子往裏去,張媽則為書影張羅茶飯。到晚間,書影被安頓在西屋,一夜裏只被荒夢糾纏,但這一夜她夢到的卻不是父兄姊妹,而是白姨。

書影夢見白姨遍身火灰,滿手鮮血,懷抱著一個半大幼兒,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從兩邊拽住她。書影夢見這一個被自己視作邪惡化身的女人立在其人生中最無望的時刻,天上有洪荒大雨澆下來,背後是火海裏的佛堂。

照舊在天不亮時,書影就醒轉,已聽見東邊臥室裏傳出敲魚誦經的低聲。丫鬟小滿進來伺候她洗漱用飯,書影便向她打問道:“你們小姐信佛?”

小滿一頭擺飯一頭笑道:“是呀,虔誠得很呢,但只身子不鬧病,總是早晚三回念佛禮佛,從不怕辛苦。祝小姐看這碗飯夠不夠?不夠我再給您添。”

書影吃完飯,又看了一陣子書,待日上三竿,才聽木魚聲漸停,隨即就見那滿繡羅漢的簾幕徐徐兩分,珍珍緩步而出。今天她綰著一個懶妝髻,圍髻環一道平金珠冠,斜插著一支珍珠作蕊、點翠為萼的黃碧璽花釵,再無多余妝飾,身上在二月天氣裏仍嚴裹著一套猞猁皮鑲邊的錦襖錦裙,襯著那無一絲人色的皮膚、那帶病含愁的雙眸,活似個白瓷塑的人兒,令書影擔心她一步走不好,就要跌一個滿室晶瑩。

珍珍先為自己的病況而道歉,又問了問書影的起居飲食。張媽為二人沏了茶,叮囑幾句,就卷簾退下。珍珍仍是先把腕上所拴的千眼菩提十八子褪在手中數念著,這才重啟嬌鳥調音的妙聲,把故事的另一半徐徐展開:

“昨日講到我娘帶著我們姐妹三個逃出了火場,既然劉夫人要除掉我們,那麽劉大人家是回不去了。我娘左思右想,這世上只剩下一個可去的地方,她就是打這地方出來的——”

“槐花胡同。”書影接過了話尾。

珍珍點點頭,“我娘找到了自個兒以前的訓養姑姑,你也認識那人。”

“貓兒姑?”

“貓兒姑願意收留我們,條件是把我的鸞、鳳兩位姐姐一起過給她。”

“‘過’指的是——”

“我娘把鸞、鳳姐妹都當作了雛妓白送給貓兒姑,以後開張,賺的錢也要歸她。只不過後來鳳姐姐出息了,才又自贖自身,重跟了我娘。”

“那麽,鳳姑娘也是貓兒姑教出來的?鳳姑娘她也戴過淑女臉兒,也填過棺材餡?”

珍珍念了句“阿彌陀佛”,強笑了一下,“你說的‘淑女臉兒’是不是那種皮子面具?這就是接下來我要和你說的。有一回,鳳姐姐和鸞姐姐一同被罰,兩個人全要戴著那面具過夜。每次有人受這種懲罰,都會有個守夜人偷偷在一邊看著,以防倌人出事。偏那一夜,守夜人睡死過去,鸞姐姐不知是哭了還是怎的,被嗆死在自己吐出的汙物裏。從此後,就只剩鳳姐姐一個了……”

這些話也仿佛是被珍珍從腑臟深處嘔出來的一樣,還帶著膽汁的腥苦,“事故發生的時候她們倆十一歲,直到今天,十年過去了,我只聽鳳姐姐談起過一次。她說,她們姐倆從小就心有靈犀,一個人疼了,另一個也感同身受。她說那夜裏她被反綁著手,自個兒的臉上也戴著禁明禁聲的面具,身子一動不能動,但神志卻清清楚楚。她覺出姐姐快死了,她活活經歷著姐姐死去的一點一滴。鳳姐姐說,一點一滴都是長得不到頭的絕望恐怖,那麽長的時間,加起來卻只有半刻鐘。她說,過了這半刻鐘,她的一輩子都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