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萬艷書 下冊》(17)(第3/7頁)

都刨不出,至於班子裏那一套打茶圍、做花頭、百金換一杯香茶、萬金爭入幕之賓在這裏簡直是癡人說夢,姑娘們就在大廳裏聚坐,像屠戶案子上的肉一樣隨時等著人挑肥揀瘦,挑上了立即進房間,就連處子破瓜也不過多費三錢五文,為客人道一聲“恭喜”,加一杯馬尿似的釅茶,飲畢便可下簾“成親”。此處雖也有些由上級降落的妓女,但都是一級級而降,由二等到三等,由三等到四等,降無可降才落在這地方,一個個早就紅顏憔悴,秋波幹涸,面瘦如鬼,膚黃似蠟。憨奴的姿質在槐花胡同雖只夠得上婢女,但上林養出的嬌花,面白膚細,一時間奇貨可居,生意好得不得了。可生意這一好,憨奴就遭了大罪,遊客如織,戶限為穿,裏頭正行事,外面排隊等候的就喝罵催促,整整三五天沒下過簾,遞一個饅頭,就在床裏啃,身上還有人趴伏著催她快些吃。就這麽熬受了不到一個月,憨奴的身子骨就再也撐不住,一命嗚呼。

但院主從中嘗到了甜頭,跟著就把白鳳推出來。起頭還偷偷摸摸的,到後面就大鳴大放地宣告這就是九千歲的寵姬、安國公的嬌妻,把那些個小販窮生全招徠至此,如蟻附膻,也是一扇門隨開隨閉。好在院主吸取了憨奴的教訓,為免狂風驟雨太烈而將錢樹傾頹,一日做滿十幾二十位客人,也就容白鳳休養生息。

但光顧此地的客人們全都是囊中羞澀之輩,錢來之不易,花之肉痛,所以拿出一文來都恨不得撈一個八倍回本,更別提還有不少人是空了肚子、當了衣裳作為度夜之資,甚至有三四個老兄弟輪流做東的,每逢十天半月眾人湊錢以供一人之樂,所抱的期望之高足可想見,都打算來一嘗王公堂前鶯燕的鮮味。但白鳳哪裏還是那個眨眨眼就叫男人飛了魂的白鳳?雖已由院主精心為她施以膏沐,但一張臉被毆打毀容,鼻歪眼斜,兼之渾身傷疤,且發瘋後行止板滯,應酬談笑不消提,竟日連一個整句也沒有,就光一聲不吭地躺在那兒。領教過的客人們統統大呼上當受騙,“一樣花錢,有的是來勁兒的‘活馬’,誰要這雕花的‘臭死魚’?!”還不出半個多月,白鳳就由生涯鼎盛變得門可羅雀。

述說到此節,老七長長嘆了一口氣,她口中白色的呵氣像花一樣開出來,又像花一樣流散。

聽眾越聚越多,卻是鴉雀無聲,忽起了一陣騷動,人群裏擠進來一個丫頭,兩手裏端著只琺瑯彩小手爐,手臂上搭著件銀鼠鬥篷,先把手爐往文淑手裏頭一塞,又為她披上鬥篷,“姑娘,你在空地裏站這麽久,別著涼了才好。”

文淑摩挲著手爐,很關切地問:“那,鳳姐姐眼下如何?”

老七被這麽一問,滿是枯皮的嘴唇先露出一抹飽含歉意的微笑,就抱住了兩肩往下講起來。

白鳳自己倒是對生意的好壞毫無意識,但窯子街的規矩是有生意的姑娘才有飯,沒生意就得餓肚子。老七每每把自己的飯撥給白鳳吃,但老七自己也是由槐花胡同逐等降級於這鮑魚之肆,面對著出入其間的不潔之眾——這個是麻子、那個是禿子,要麽就滿臉瘡痂、要麽就一身惡臭……她自然是心緒淒酸,怎會有一點兒好心情、一分好臉色?因此境遇竟遠不如那些身強體壯、能浪會笑的下等婦人,也不過慘淡經營而已。有一回,就一小碗冷水泡飯和白鳳分吃了三天。慢慢地,白鳳偶爾也會清醒一陣,清醒時就曉得自己把衣裳穿好,但穿好了衣裳就找煙抽,好容易做一個客人,分了錢也不買飯,卻拿去買煙葉。老七原還能勉強供給,但過了十月份,天氣日冷,姑娘屋裏的火盆和被子全都得自備,她和白鳳買不起火盆,被子也只有等客人來才可臨時向院主賃一床。她們倆本來客人就不多,而那些花錢過夜的下層勞力到冬天都不僅要換一回其樂泄泄,更圖一個其暖熏熏,好抵消終日在寒風中奔波的辛苦。老七和白鳳沒火沒被子,屋子和冰窖一樣,誰肯來她們的床上忍苦挨寒?這一下更是萬徑人蹤滅,日日貧不聊生。

“這又是好幾天沒開張,鳳姐姐日裏三餐無繼,夜間凍餒難眠,眼瞅著年關也難過。我也自顧不暇,左思右想下,只好重來舊地,若有鳳姐姐的姐妹們,看在昔年情分上,願能稍稍解囊相助。”老七咽下了眼淚,低聲懇求著。

眾倌人原聽得津津有味,聽到這一句卻面面相覷,也不知誰小聲嘀咕了一句:“繞這麽大圈子,原是來打秋風的。”又有人笑了聲,登時老七就渾身一抖,但仍強擠出一點兒笑容,“姐姐們行行好。”

她先對文淑直望著,見文淑沉吟不語,就又把目光投注給雨竹。雨竹揣著那狐筒子,把俏臉一擺,“外人看我是個‘金剛’,做著許多的闊客,吃盡穿絕,還以為我有金山呢。可你也是打這裏頭出去的,怎不知深淺?客人們打茶圍、叫條子、住局都是按班子規矩來,樣樣都有定數的,你盡管去翻堂簿上的局賬,分進我手裏頭才幾個大錢?就有點兒體己,還不得全砸在衣裳頭面上?我光這一年在綢緞店、首飾店就拉下了上萬的欠款,正愁找不到冤桶墊底,哪裏還有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