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靜日

懸清山的日子過得很慢。千僧會結束之後,山裏又重歸寧靜。

自從上次刺客來試探他身份之後,再沒有人來煩他,季別雲似乎逃過了幕後之人的懷疑,鄭禹之死的影響也漸漸淡去。

方慕之來找過他一次,名義上是來看他有沒有散布方家謠言,實則在他這裏蹭了一壺茶,走前才支支吾吾地說會試在即,自己出來散散心。

知道季別雲要參加登闕會之後便和他打賭,若他在登闕會上勝出了,自己就做東辦一場宴席,給他好好慶賀。

其余的日子每天都差不多。閑時喝喝茶,與徐陽打打架,被妙慈拉著講故事,偶爾也去後山看看佛寺之外的風景。

除了三月初四那日,本該是柳雲景與慧知的生辰。

他倆生辰恰巧在同一日。柳家出事之前,自己尚且有家人為自己慶生,慧知卻沒有。在他與慧知相識的那一年多裏,三月初四時慧知依舊被困在佛寺中,度過與平日毫無差別的冷冷清清的一天。

如今輪到他冷冷清清了。

徐陽習慣不了懸清山的清靜,今日偷跑到山下找熱鬧去了。而季別雲頂著季遙的殼子,即使周圍沒人也不能暴露生辰,只是在傍晚時到小廚房燒柴煮水,給自己下了一碗長壽面。

面條剛撈起來的時候觀塵竟然來了,季別雲從廚房門裏探出個腦袋,看向又換回了灰白直裰的僧人,問道:“大師用過晚飯了嗎?”

觀塵一愣,“尚未。”

“那你先在我房裏等一會兒。”

季別雲撂下這句話便又鉆回了廚房,趁鍋裏水還熱著又下了一碗素面。他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面快步走回房間,如同端著火爐一般匆匆忙忙將碗擱在了桌上。

“燙死我了……”他用指尖摸著耳垂降溫,一邊招呼,“快吃吧,你那碗裏一點兒葷腥都沒加。”

季別雲在僧人對面桌下,他那碗放的時間略長,已經有些坨了。拿起筷子將面條在碗中翻了翻,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面條味道清淡,暖意從胃裏一直蔓延到全身,終於將冷清驅散。

吃完一口之後,擡頭一看,這和尚還坐著不動。

“怎麽了?嫌棄我手藝不好嗎?”

觀塵終於拿起了筷子,否認道:“沒有,聞著很香。”

季別雲沒急著再動碗裏的面,支著下巴看僧人慢條斯理地吃面,看不出是喜歡這味道還是不喜歡。

他從觀塵身上得不到自己下廚的成就感,便開口問其他的:“你來找我做什麽?”

僧人放下筷子,規規矩矩地擡頭道:“施主不日便要離開懸清山了吧?”

他點了點頭,“千僧會那日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個?”

觀塵沒有否認,反倒是又問:“施主的傷痊愈了嗎?”

季別雲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左臂,“你看,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了。”

“那便好。”

觀塵重新低下頭去,季別雲也沉默下來,兩人安安靜靜地吃完了面,倒是有種生辰的溫馨,而他也權當有人陪自己慶祝過了。

季別雲將碗筷收回廚房,再回到房中時,觀塵竟然還沒有離去。

他跨入門檻的動作都遲疑了一瞬,“怎麽,這麽舍不得我走,大師要在我房裏過夜嗎?”

觀塵沒有因他的調戲而產生反應,緩緩站起身來,眉眼間蘊著些許不安。

“季施主來到宸京,到底想要得到什麽?”

他瞬間明白了和尚的來意,恐怕是見他要去參加登闕會,便也知曉了他平步青雲的心思。

伸手指向京城的方向,季別雲臉上的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沉重如鐵的冷意。他道:“你看,數十萬人都擠在四四方方的城墻中,為的不也是名與利。從外城到內城,越厲害的人越往裏面走,撕咬到最後,最厲害的便入主了最裏面那座皇城,收天下入囊中。”

觀塵沒有轉頭,只靜靜看著他。

季別雲感受到了那雙平靜如水的視線,卻執著地眺望宸京的方向,“身在宸京卻能左右天下之事,有多少人夢寐以求這種權力。我是俗人,雖不渴求最高的寶座,卻也想往宸京的高處走。”

他回頭,對上了觀塵的視線,僧人注視了他片刻才開口問道:“施主心中也裝著天下嗎?”

季別雲想起小時候大梁與南陳的邊境,想起那些駐守邊疆的將士、為生活而奔波的兩國百姓,想起戍骨城內外的蒼茫天地。

他自小就在父親書房裏看過兵書,看過輿圖,也聽了不少來自父輩的教導。

百年動亂已經毀了天下的根基,百姓皆期盼著長治久安,大梁將這種可能性帶給世人,卻也不是百姓夢想中那樣的王朝。

事實上,根本不存在一個完美的朝代。

安定天下者不一定能夠公正治下,而圍繞權力中心的明爭暗鬥永不會停止。他父親說過,為官者心中要有一杆自己的秤,不僅要當天子的臣,也要當天下萬民的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