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昨日夏(第2/3頁)

慧知看著柳雲景生動的臉,卻走神了。

他也不知自己該不該信擋災之說,可若是不信,那他曾在佛前祈禱柳少爺平安的願望又作不作數呢?

夏日的暑氣從門縫裏鉆了進來,屋外蟬鳴也從未停止過。

靈州與宸京的夏日其實並無多少區別,至少蟬鳴聲永遠都是那樣聒噪。然而事隔經年,當初捧著白瓷盅喝著烏梅湯的兩個小孩,如今已被塵世雕琢,變了成另外模樣。

季別雲的身量終於夠高了,也沒有人再逼他每日早起練功。而觀塵也從沙彌長成了如今的高大模樣,也不必再寄人籬下。

然而有一些事情是始終不變的。

“雲景。”觀塵輕聲喚了一句,仿佛在溫習這個稱呼。

季別雲心頭一顫,像是承受不住似的閉上了眼,搭在桌角的手用力抓緊,指節都泛白。

他有多久沒聽見這個名字了?

“小時候你問我信不信出家擋災一說,我始終沒給你答案,這幾年來卻一直沒忘過。”觀塵道,“我如今終於有了答案,你要聽嗎?”

他像是被釘在了原地,不敢說話也不敢點頭。片刻之後,他聽見有衣料摩擦聲響起,隨即腳步聲向他逐漸靠近,停在了面前。

觀塵的聲音離得很近,也放得很輕:“我不清楚擋災是否靈驗,但或許我的命和你的命已經綁在了一起。”

季別雲腦袋本就眩暈,話音一落幾乎撐不穩桌角,雙眼睜開的一瞬間猝不及防朝一旁倒去。

一只手及時扶住了他的臂膀。

少年散落的頭發如同一片雲霧傾垂,觀塵的手背被發絲掃過,帶起一陣極輕的癢意。他垂眼俯視著季別雲虛弱的模樣,卻忘了少年從來不是嬌柔之人,頃刻間,一只手更加用力地反抓住他,一雙淩厲決然的目光也擡了起來。

季別雲以弱者的姿勢望向他,整個人卻像一把淬著寒光的刀。

“不可以。”少年斬釘截鐵,“我們的命不可以綁在一起。”

觀塵一瞬不瞬地看著少年,思緒分成了兩半,一半想問原因,另一半卻沉溺在了對方的視線之中,無法抽身。

“為什麽?”他問道。

季別雲眼裏含著一層淺淺的水光,語氣卻依舊堅決:“我不能讓你死。我死過一次,之後的路再難走我都不會退縮,可是你不能死,別把性命和我綁在一起……你還有懸清寺,還有佛祖,還有那麽多東西在等著你,不要再踏入泥潭了。”

觀塵任少年死死抓著自己的手臂,忽略了疼痛。

他想,季別雲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面對他時總是帶著內疚。可是季別雲有沒有想過,很多事情他都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的那顆心。

“在靈州的那三年是我真正活著的時光,我不願它就這樣消散了。”觀塵認真道,“我們相識多年,你應該明白,我是為了重現一場夢境可以什麽也不顧的人。”

季別雲的確明白。

在靈州時,慧知尚且年幼便已經處變不驚。那時候的柳雲景更加年幼,雖看不明白慧知這個人,卻也隱隱約約感覺到對方是個清醒且冷漠的人。對世界有著抗拒,只有真正認可的事才願意去做,並且沒有給自己留任何回頭路。

觀塵更是如此。表面上看著親和又慈悲,然而對一切事物無差別的親和慈悲,何嘗不也是一種冷漠。

這人就像是靈州那場雪,寒冷徹骨。偏偏對上他時,又在他掌心化成了溫涼的水。

觀塵不願承認身份時,季別雲覺得委屈,此時承認了,他又替對方感到委屈。

他的病沒能好徹底,情緒大起大落之下暈眩又逐漸加重,但他不想去管。

“我帶你走吧?”他又癡了,說起了胡話,“我把你從這裏偷出去,我們什麽也不管了,找個偏僻的地方住下來。你若還想念經,就繼續當你的和尚,我就住在你隔壁房間,每日都去找你玩。回靈州怎麽樣?你把我藏在靈東寺,我什麽也不用管了,不用報復仇人也不用跟別人勾心鬥角……我給柳家人都立碑,每天去墳前挨個磕頭,他們可以原諒我的……不會怪我自私的……”

季別雲固執地看著觀塵的眼睛,直到僧人用手背貼在他臉頰上,拭走了一串淚,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了,就連聲音也都藏不住淚意。

“他們應該願意原諒我的,我能活下來他們就很開心了……”他說得磕磕絆絆卻又不願停下,“宸京是個吃人的地方……我們不在這裏待了,我們回靈州……我帶你走……”

說到最後他連視線都模糊了,近乎祈求一般小聲道:“我病了,我病得好嚴重,都暈過去了……你不來看我,爹娘也不來看我,為什麽……為什麽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如果能一直當個小孩就好了,無憂無慮,家人也還在。沒有受過傷,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不必深陷權勢爭鬥,也不必做一個事事果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