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冬至翌日, 京都仍洋溢著節慶的喜氣。

許多人家門前都殘留著昨日燒過的炭火,餅鋪的羊肉胡餅今日還是賣得最快。街道上的店鋪都已陸續開門,小攤小販也開始吆喝。

人山人海,匯聚在京都最大的官道上。

銀環從巷道裏走出, 她一身白孝, 引起眾多詫異的矚目。

官道正中,是一棵百年老樹, 樹冠遮天蔽日, 仿佛直沖雲霄。在樹身下, 立著一面巨大的紅鼓。

銀環走到紅鼓面前,毫不猶豫地拿起了鼓槌。

“咚, 咚,咚——”

午時三刻, 自燕朝創立以來從未響起過的登聞鼓, 傳遍大街小巷。

不過一盞茶時間, 帶著殺威棒的衙役便將銀環圍了個水泄不通。

臉色鐵青的京兆尹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嘴唇油光水滑, 一看就知道剛從飯桌離開。

“你是何人,可知你在做什麽!”

銀環跪地叩拜,姿勢恭恭敬敬,但她擡起頭來直視京兆尹的眼神, 充滿倔強, 毫不退縮。

“民女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要告禦狀。”她一字一頓說。

在她擊鼓期間圍聚起來的百姓聞言, 響起一片抽氣聲音。

“簡直是胡鬧!你以為禦狀誰都告得你有什麽冤情, 就去戶籍所在衙門稟報。告禦狀, 可是要受五十殺威棒的——你就不怕丟了性命嗎”京兆尹說。

他竭力勸阻自然是有原因的。

燕律承繼於崔律, 兩朝律法都嚴格規定了上訴要層層遞進,越級上訴不僅要嚴懲告狀的人,他們中間這些理應解決民怨的官員,同樣會遭到牽連。

在自己的地盤上,有人要告禦狀,那不就是說自己施政不力

這就是京兆尹一聽有人有告禦狀,連午食都沒吃完就急急忙忙趕來的原因。

銀環毫不所動,無論京兆尹是威逼還是利誘,依然要告禦狀。

京兆尹怒道:“那就按規矩,先上五十殺威棒!”

從茶攤上借一根長板凳,刑場就立好了。

銀環咬著一塊布手帕,兩板子下去就汗水長流,眼睛充血。

京兆尹在一旁不耐煩地看著,等著銀環求饒,可他等了又等,板子都進行到第三十下了,銀環還是一聲不吭。

他先前派出去的一名衙役匆匆回來了,在他耳邊說:

“打聽出來了,這是白家商戶女的陪嫁丫鬟。這商戶女因為夥同情夫殺害禮部尚書的嫡子,現在關在大理寺獄,不日就要處刑。”

一聽禮部尚書三個字,京兆尹瞪大眼睛看著回來報信的衙役。

一個三品一個二品,別看品階差得不多,地位卻差多了。京都這種扔出一磚頭能砸到幾百個貴族子弟的地方,京兆尹就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兒,說著好聽,三品京官,實際上見誰都點頭哈腰——

他要是不把這個告禦狀的丫鬟給處理好,他的烏紗帽也就不穩了!

京兆尹一個眼神,兩個行刑的衙役心領神會,剩下的二十板子用上全力。

不能解決問題,那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嘛。只要告禦狀的人死了,那就沒人告禦狀了。京兆尹在心中默默祈禱。然而,事與願違,五十殺威棒下去,孝服變血衣,銀環竟然還有一口氣在。

“我勸你還是放棄吧,要告禦狀,接下來還要走千針毯,你確定你能走得下去麽”京兆尹一邊心驚膽戰,一邊苦口婆心勸道,“你要是沒命了,還告什麽冤情”

汗水打散了銀環的發髻,血和汗讓她出門前特意整理幹凈的儀容變得狼狽不堪。白秀秀的耳墜緊緊握在她的手中,是一種頑強的信念支撐著她。銀環的臉色慘白而虛弱,她倔強的眼神卻一如初始:

“民女……要告禦狀……”

京兆尹氣急敗壞道:“上千針毯!”

千針毯,如字面意思,就是由針組成的毯子,一千枚銀針,只多不少。要受五十殺威棒,走一千根針,告禦狀的人才有資格上達天聽。

閃著銀光的針毯鋪在通往皇城的大道上,擦肩接踵的百姓圍堵在這條官道上,卻無一人發出聲音。

銀環掙紮著站了起來,她的面前就是千針毯,她的目光卻直直望著金碧輝煌的皇城。

多麽燦爛……多麽威嚴……

卻又多麽觸不可及。

她和小姐想要的……只是最平凡快樂的生活罷了。就連這樣的願望,也要被人奪走……

人群中發出小小的驚呼,因為銀環一腳踏上了千針毯。

一步,一步,走向皇城的方向。

皇城遙不可及,她所擁有的,只有手心中小姐的耳墜。

她顫抖著,搖晃著,跌倒又爬起,銀針刺遍她的手掌和膝蓋,淚和汗已分不清楚,她一步一步,走向終點。

數十步開外,一輛馬車裏的兩個人靜靜目睹著這一切。

“這就是真正的主仆情誼麽”謝蘭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