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薛稚再度醒來, 是在一輛華麗的、轆轆行進的馬車上。

她是被顛醒的,迷蒙擡起頭的時候, 才驚覺自己方才枕在男人筋肉堅實的腿上。

“醒了?”

頭頂響起男人清朗如金玉的聲音, 溫溫正正,字正腔圓。

這一幕莫名有些熟悉,仿佛是曾經經歷過的。她迷惘地直起身, 想了片刻卻想不起來。

賀蘭霆一身玄衣貂裘,烏金馬靴, 除卻未有束起的長發、被皮革系在臂上的箭袖,形容裝扮與漢人貴族也沒什麽兩樣。

此時微微躬著一條腿, 手裏拿了本冊子, 背倚車壁而坐著,眼也未斜一下:

“你叫什麽, 梔梔?”

他曾聽薛家那小娘子這般喚過她。

薛稚仍舊愣愣地環顧著周遭的場景。她這是……在去往柔然的路上?

柔然退兵了?

久也沒有聲音,賀蘭霆還當她是不願, 淡淡斜她一眼:“怎麽, 你皇兄叫得,我這個做表兄的叫不得?”

她回過神, 孤單寡女共乘一車的尷尬很快被壓在心頭的寒氣沖散, 囁嚅著唇應:

“你不是不信麽……”

“怎麽不信。”賀蘭霆平靜斂目看她,“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 我就知道,你是姑母的女兒。”

“有沒有人說過,你們長得很像?”雖然有幾分不屬於她的秀婉,想是那個使臣所致, 卻也很是難得了。

她點點頭:“京中人人都說我和我母親很像, 都是一樣的狐媚, 不要臉,勾引天子。”

她雖是意在極力撇清自己與桓羨的關系,卻也說的不算假話,鼻尖有次漫出些許的酸,如雪清冷的臉上也毫無表情。

“也是。”

賀蘭霆嗤笑。

“把你沒名沒分地帶到北方前線來,看起來,你的那位皇兄對你是不怎麽樣。”

薛稚無言以對,更拿不準他心間說想,只能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他眉頭已經皺了起來:“叫我什麽。”

“可以……叫大王表哥嗎?”薛稚忐忑地說。

“叫阿幹。”他道。“阿幹”是鮮卑語中兄長的意思。

又回答她方才的問題:“你不是說,你想回你母親生活過的地方看看嗎?先和我回可汗庭復命,先住一陣,等到明年天氣好轉,再送你去賀蘭山。”

薛稚乖順地頷首,喚了一聲“阿幹”,沒再問什麽。

於她而言,這位並不相熟又感情淡薄的表兄是比桓羨危險百倍千倍的存在,她只有暫且順服於他,然後再做打算。

不過,若不是擔心被他用來脅迫桓羨,真要去草原生活,她也並不抗拒。

反正回去也是被他繼續鎖著,囚著,區別只在於手段或溫和或粗暴,總歸都是囚禁,從來也不損於他內心的陰鷙和偏執。去草原上吹吹自由的風,也是好的。

只是……謝郎,伯父伯母,還有青黛他們,知道了她的“死訊”,又該有多難過呢?

柔然本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但自賀蘭霆掌權以來,為圖南,便將都城定在了距離陰山不遠的察布爾罕,也學漢人開墾山地,命婦女紡織,意圖自給自足,但總體來說,還是以放牧為主。

她被帶回了柔然的王庭,先隨賀蘭霆一起,回到他的府邸去見他的妻子,柔然的燕國長公主,郁久閭氏。

她是位肌膚微黃、相貌婉約的青年女子,年紀約莫二十五六,與賀蘭霆相仿,並不似漢家公主那般桀驁,而是親來了府邸門前等他。

當薛稚被表兄從馬車上接下之時,她注意到,那位衣著華麗的婦人眼中一掠而過的怔愕。

“這就是宗望信中所言的你的妹妹?”

“是的,她叫賀蘭梔,日後就住在府中,還煩請公主照顧。”

公主點點頭,在他身後的馬車掃視一圈:“阿其若怎麽不見你帶回來?”

“她生了一場重病,死在路上了。”賀蘭霆神色坦然。

二人用柔然語交流著,饒是薛稚聽不懂,也能感受得到這對夫妻之間關系並不親睦,甚至有幾分他們漢人所說的相敬如賓。

她循著漢禮,向這位新謀面的嫂嫂婉婉一福。郁久閭氏笑了:“我會一些漢話,既是妹妹,以後就喚我阿嫂吧。可敦,也是我的阿嫂,你們應該見過。”

公主口中的可敦便是萬年公主。

柔然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如今的可汗,便是先一任可汗的幼弟,是被各大權臣勢力聯和推上去的,地位並不穩固。

燕國長公主和其同母弟宗望的母親只是個宮婢,沒有勢力,加之賀蘭霆也不欲推宗望上位,可汗的位子最終落在了先可汗的繼母所出的嫡子身上。

當夜,賀蘭霆歇在了公主房中。

薛稚被安排在他府中一處僻靜的院子住下,院名青瑯院,府中的布置多是塞上風格,唯獨這一處仿照江左的園林、從楚國運來的石料與花木,請了來自建康的能工巧匠一點一點雕琢而成。只可惜此地寒冷,那些花木多半養不活,年年皆須派人去邊市上采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