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太極殿,從寅時天邊還未亮,諸眾宮人就開始忙碌。

今天實在是大日子,既是登基大典,又是帝後大婚,王朝數百年沒有這樣盛大的喜事。

呂忠有時實在摸不準陛下的心意。

秦王妃在宮變當夜被連夜接進宮倍受優待是真的,所有人都以為陛下有意奪嫂為妻,但當有臣子自以為識趣地主動遞上台階請求立秦王妃為後時,陛下卻撂了奏章,後來百官退而請命,請冊秦王妃為皇貴妃,早日踐行瑯玡大師的預言以安定人心時,厚厚一疊奏章堆滿偏殿案桌,陛下又置之不理。

而要說這位馬上要接進宮的小皇後,那更是傳奇,陛下大婚當日起兵逼宮,之後十數日將人冷落在舊邸中不聞不問,誰都當陛下要厭棄了這位舊愛原配,但偏偏聖旨下來,還是立的人家做皇後,不僅立後,還命京中大慶,赦天下減賦稅供佛燈,大肆賞賜民間,與登基大典同日,真真是普天同慶,恨不能讓全天下百姓都在家裏為帝後立生祠碎碎念,祈願這對帝後千萬一輩子恩愛才好。

呂總管心裏轉著這些彎彎繞繞,面上卻不敢露分毫,輕手輕腳服侍新帝更衣。

新帝年輕,性子卻頗淡漠深沉,平日衣著典雅,難得穿這麽大紅的艷色。

不遠處新升任的起居郎袁子明正拿著筆兢兢業業記錄下帝王言行,但好一會兒沒聽見陛下說話。

他有點發懵地擡起頭,就看見陛下站在寬大的鏡前不說話。

那是上次大朝會波斯國主進貢來的琉璃鏡,足有一人之高,寬過兩人體型,鏡面明凈如水。

在這樣的大鏡子裏,自然清晰倒映出陛下的神容,那真是玉神秋骨,謫仙風度,長身玉立的青年君王,蒼白細致的皮囊,穿著這樣繁復艷麗的婚衣,像仙佛,又像妖鬼魑魅。

年輕的帝王就那麽垂眼久久看著鏡中的自己,袁子明竟莫名有種他在端睨自己容貌氣度的錯覺。

呂總管突然聽見陛下冷不丁說:“你說,我比衡玄衍如何?”

呂總管後腦簌然冒出汗水。

“瞧您說的,這哪裏有可比性。”呂總管笑著說:“您是咱們大頤的陛下,風華正茂,衡相爺是臣子,況且,相爺年紀也大了。”

褚無咎輕笑,說:“他那樣的氣度,年紀大些也沒什麽。”

“那可不一樣。”呂總管呦一聲:“奴才說句大不敬的話,就比方穿這身喜服,這樣的大紅色,您年輕,穿著是仙姿神容,可衡相爺這輩子也沒娶過夫人,沒有穿過這樣的喜服,就這一點,就差到天邊去了。”

褚無咎看著鏡中的自己,不置可否,但眉眼到底微微舒展。

他忽而又開始咳嗽,呂總管連忙遞上帕子,陛下接過帕子捂住口唇,殷紅的血絲在輕薄布料上漫開。

呂總管看見那血,心裏愈發惶恐。

陛下生來有病根,隨著年紀漸大,身子反倒一日差過一日,自入宮以來已經咳血幾次。

呂總管服侍褚無咎,一身生死榮辱皆系於君主,他這人精明鉆營,本就有些信奉天命之說,此時心神大變,甚至顫聲口不擇言:“可是真如那瑯玡大師所言,中宮未立,以致甘霖未降良藥未治,秦王妃——”

褚無咎看了他一眼。

呂總管腦袋頂竄涼,瞬間清醒,撲通跪在地上:“是奴才失言!請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不遠處的袁子明一個激靈,手裏的筆差點掉下去。

帝王慢慢咳著,並不看他,對旁邊的瑟瑟恐懼的宮人道:“繼續。”

宮人們一聲不大氣不敢出,低頭繼續為君王更衣。

整個寢殿一片寂靜,只有宮人們輕輕來去的腳步和布料細微悉索聲。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輕微的騷動,像是有什麽人來急報。

跪在地上的呂總管還是低著頭,屏著呼吸。

君王張開手臂由宮人為他披上裘冕,半闔著眼,半響才說:“起來吧,去看看。”

“是。”

呂總管終於大松口氣,連忙站起來,躬身退出去

過了約莫半刻鐘。

呂總管重新走回來。

但他的神色與出去之前大不相同,袁子明注意到他眼神發飄,像是發生了一件他絕沒想到的大事,感受到極大的震驚,甚至透露出不安。

“陛下…”

呂總管重新走到陛下面前,他斟酌著語言,好半天,才緩緩小聲:“陛下,衡相爺…薨了。”

褚無咎猛地睜開眼。

袁子明已經做了大半個月的起居郎,從沒見過君王這樣的神情。

“就在兩柱香前,相府傳來消息。”呂總管小心翼翼說。

褚無咎沉默半響,冷冷問:“他怎麽死的?”

呂總管小心覷著他的神色,無法分辨他的思緒,但那位盛年的權臣過世,帝王卻沒有露出任何想象中應該有的喜悅與得色。

呂總管心裏微微咯噔,他莫名感覺這並不是一個好消息,更謹慎說:“自然是病去的,衡相爺也纏綿病榻許久,太醫都看不好,本來也沒些時日,這天下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