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樂章I

真正的藝術不是理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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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朋友?”

夏承司揚起一邊眉毛,打量著她身邊的男人:他站在床前,高挑而瘦削,黑色的頭發略帶自然卷,下巴上有冒頭的胡茬,像是即將在荒蕪皮膚上滋生的細小野草。他散發著英式的謙卑恭敬,但這些不拘小節的胡茬令他又多了幾分矛盾卻充滿魅力的狂野。這樣的男人並稱不上是美男子,但搭配上他身上的禮服,當你知道他是一名藝術家,他頓時如同大禮堂一樣熠熠生光。

夏承司似乎來了興趣,把目光轉移到裴詩身上,冷不丁放出一顆即時爆炸的炸彈:“你丈夫知道你有男朋友了麽。”

這句話讓在場的人都毛骨悚然了一把,Andy更是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看向裴詩。裴詩抿著唇,喉間有隱隱沙啞的笑聲。她將雙臂抱在胸前,毫不畏懼地直視夏承司:“夏先生,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你早就知道我並沒有結婚,不是麽。”

“哦?那我還真不知道。不過那都是你的私事,只要不影響工作,都與我無關。”夏承司一副童叟無欺的模樣,也不再多看Andy一樣,就用下巴對著門口的方向揚了揚,直接帶著部門經理走出門去。

“這個人是誰啊,真酷。”目送他們離去以後,Andy轉頭對裴詩說道。

“我上司。”

聽見她言簡意賅地回答,也沒有打算繼續話題,他發現這個女孩有著尋常人少有的不卑不亢,心中對她的喜歡又多了一分,握著她的手在唇邊輕輕碰了一下:“其實就算你結過婚,我也不在意。”

她有些不自然地抽回手,淡淡地說:“放心,我沒結過婚。”

“那多沒意思。我還想說,結過婚的女人更有吸引力呢。”見她臉上露出了混合詫異與藐視的眼神,他大笑起來,“我和你說笑呢,Don’t be so serious。”

裴詩卻不是那麽有幽默細胞的人,她以累了為由,把他從賓館請了出去。她關掉所有的燈,只留下書桌上的台燈,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空白五線譜開始作曲。冥思苦想一個小時後,她發現自己真的有些困了,便放棄創作,把小提琴拿出來練了練基本功。不知是不是被Ricci夫人說中了要害,自己就喪失了對創作的熱情,現在的她只想演奏,不想費勁腦子去寫任何曲子。

雖然沒談過戀愛,但她也知道愛情這種東西需要經營。第二天陪夏承司出席了一個會議,與合作者談了一筆生意,她就找機會溜出來,和Andy出去約會。

倫敦的天是一如既往的陰沉,鉛色的雲朵像是沉甸甸的石塊,壓在奢華卻沒高樓脅迫感的建築上方。剛好碰上伊麗莎白二世登基60周年慶典,中國城掛滿米字旗和五星紅旗的小旗飄帶,女王的頭像列在大門上,因而添加了一份難得的喜慶之感。他帶她去吃了黎巴嫩的食物,他們兩個人解決了無數個小碟子裝的菜肴。她非常挑剔,說他們的特色點心米布丁吃起來像香皂,這讓中東的服務生笑得十分尷尬,卻樂得Andy直不起腰。

她發現他是個行動派。因為,前一秒他還在說待在倫敦太無聊,後一秒他就直接帶她去了Paddington火車站,買了票上了特快列車。幾分鐘後廣播播放結束,列車像是以倫敦市中心為起點射出的噴氣式飛機,嗖的一聲往北方駛去。隨著火車離站,樹木、樓房與遠處的山像是空中的浮遊,努力地追著車廂跑。兩條墊滿枕木的鐵軌界限越來越模糊,都和那些途徑的風景一樣被猛地拋在腦後。

漸漸的,車輪像是在氣流上飛馳,讓他們沒了方向感。他們靠在靠椅上,開始聊演奏技巧和音樂色彩,聊起巴洛克的奢華和文藝復興的偉大,聊以紐姆記譜法記載的曲子(1),等等。她發現他們之間有太多的共通點:他們都是普通人眼中所謂的“藝術瘋子”;都自私自利,相較在生活中感性,更願意把情感投入到音樂中;時常覺得寶貴的靈感拋到生活中是一種浪費……他們甚至連喜歡的曲風都是一樣的。當她聊起一張不是很熱門的CD--腓力五世和波旁王朝的宮廷音樂,他居然都能和她不約而同地說出最喜歡賈科莫·法科(2)兩把大提琴演奏的G大調第二芭蕾舞曲,尤其是第二樂章的阿勒芒德舞曲。

找到有這麽多話題的知音對彼此而言都太難得。他撐著下巴,有些天真地說:“你說我們死了以後,會不會也會像法科一樣,死了兩個世紀,遺作才被另一個不算聞名的音樂家發現、賞識,然後將它無聲無息地流傳到世界某個角落?”

“不會。”她斷然回答。

相處了半天下來,裴詩發現,即便是在英國的首都倫敦,依然有不少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例如Andy,他不會讓自己太過操勞,每天勞逸結合地演奏放松,並不會像夏承司那樣讓自己忙到幾乎進醫院--夏承司非但是個自虐的人,還喜歡拽著別人和他一起找虐。一想到這裏,她就不由自主看了一下手機。上司並沒有來找她命令她回去,這令她莫名有些失落。只不過她向來不是會讓自己煩心的人,很快把手機丟到包裏和他去了湖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