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樂章II

這場雨之後,裴詩又病倒了。晚上手機幾乎一直沒有停止震動,她卻連拿起電話的勇氣都沒有。仔細想過以後,她也不能怪他。畢竟就像他所說的那樣,在他們倆有過親密接觸之前,他什麽都不知道。可是,這種事情就像一個女人喜歡上一個絕對的男同性戀一樣,是無可奈何的,是比婚外戀還要絕望且不可饒恕的感情。高燒像是一場熊熊烈火,在身軀的草原上殺死了所有生命的源頭。到午夜的時候,他不再打電話,轉而發了幾條消息給她。她只隱約看見短信前幾個字“對不起”以及“只想和你在一起”。她在渾渾噩噩中刪除了這些短信,關掉手機休息去了。

這場病比她想的嚴重。和上一回在英國一樣,她連續幾天高燒不退,心態卻非常消極,不願意去看醫生。直到唱片公司發現了她的情況,才拍經紀人到她家裏,把半死不活的她拖到了醫院。醫生看過她的病,態度一點也不客氣,說她再這樣拖下去恐怕搶救都無效了,然後把她送到病房輸液。在醫院裏,夏承司也沒有停止聯系她。為了不讓他擔心,她只是把所有電話都直接掛斷,示意自己沒有出事。

只是,人心往往並不像我們想的那樣堅強。無數個被病魔折磨的夜晚,看見手機上閃爍的“夏承司”,她就像看見了救命的稻草。有多少次她想接起電話對他說“我想你”,已經記不清了。然而,她都轉而照看她的助理或護士求助。最後一次發消息給他,她說的卻是:“我們已經分手了,不要再來糾纏我。祝你幸福。”

從那以後,夏承司再也沒有聯系過她。

十天後,她的病稍微好了一些,她發了一條微信給裴曲,告訴他自己在醫院,家裏沒人,讓他在外面照顧好自己,如果回來提前告訴她。裴曲擔心得不得了,說他正在羅馬尼亞,一個星期之後就回來,讓她在醫院多休息一段時間。

一個月以後她要在全國十三個城市舉辦《詩的隨想曲》巡回演奏會。因為生病,她又有十天沒練琴,迫於壓力,第二天就申請出院了。這一天下著傷感的淺淺細雨,助理送她到家樓下,收起了傘,幾滴雨落在水泥地上,一如浸在宣紙上的墨一樣。她爬上樓梯,回到空落落的家,竟有了一種久別重逢的惆悵。不過十天而已,這裏就像一個被遺棄的居所,寫滿了陳舊的回憶。

看見家門,她就會想起自己曾經聽見門鈴,就沖到這裏拉開門,抱住了進來的夏承司。她摟住他的脖子,他卻很不安分地伸手去摸她的胸,她拍掉他的手,他卻又會轉摸屁股。她終於生氣了,嚴肅地說別亂來,他卻理直氣壯地扔了四個字給她:“條件反射。”

看見廚房,她就想起曾經在裏面做菜的場景——她透過櫥櫃上的鏡子看見夏承司,他在客廳認真工作的樣子讓她有淡淡的失落感,於是,她一直拍桌子想引起他的注意,他從鏡子裏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又低頭工作。她又拍了幾下椅子。他又擡起頭,有點鄙夷地笑了一下:“太無聊了?如果想要我,直接說出來。”

看見沙發,就想起自己坐在他的腿上,親昵蹭他臉頰的記憶;看見桌子,就想起自己把所有不愛吃的蔬菜全部扔到他碗裏的記憶;看見衣架,就想起他怎麽都沒法在上面衣服裏找到她手機被她亂打一通的記憶;就連看見茶杯,都會想到他低頭喝水的樣子……原來,分手的痛苦,比告白失敗痛苦多了。如果不曾得到,就不會熟悉。如果不曾熟悉,就不會有這些像包袱一樣的記憶。

那個曾經是戀人,哪怕是分手了,你也是如此了解他的一切。

然而,最令裴詩難過的,還是她在沙發上又一次看見了夏承司的領帶。她的身體依然很虛,當更多清晰的回憶湧入腦海,她卻連咳出聲的力氣都沒有,只沙啞地喘了幾口氣,坐在了沙發上。已經沒法在有這麽多回憶的房子裏住下去。看來,真的得考慮搬家了。

這時,她聽見了自己屋子裏傳來了東西落地的聲音。刹那間,渾身上下的寒毛都繃緊了。難道家裏有小偷?她面色蒼白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踮著腳尖,輕手輕腳地走到廚房裏拿了一個掃把。然後,她重新回到自己房門前,輕輕把門推開一條縫。然而,裏面的人卻令她吃了一驚——那竟然是弟弟的背影。他似乎沒有聽見她回來了,正在忙著翻她的保險櫃,從裏面拿了一疊鈔票,放在自己的口袋裏。

“……小曲?”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在做什麽?”

裴曲嚇了一跳,猛地站起來,腳下有點踉蹌:“我、我什麽都沒做!姐,你怎麽回來了……”

看見他的臉,裴詩手裏的掃把倒在了地上。如何都不會想到,才這麽點時間沒見,裴曲就已經瘦得雙眼和臉頰都萎靡成了坑,眼球和嘴唇外凸,就像三個肉球掛在了臉上。插在口袋裏露出了一小節的胳膊,更是細得像是只剩了皮包骨頭。他和裴詩一樣,本來就是屬於骨架纖細的人,現在瘦成這樣,簡直像是活死人一樣令人感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