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青山

——我一生都活在對一個人的遺憾裏,你不要學我。

這是無歸強忍著與眾人走過最後那一路時,終沒能向司恬爾說出口的話。

他想寬解她,怕她再度為自己而難過,但又不願給她留下任何回憶。

她還年輕,遲早可以忘卻他這個在偌大江湖裏平庸得其實很容易被遺忘的人。

他自幼生在九極教,因司恬爾的娘親相救得以存活下來,卻努力許久,也沒能在對方最需要的時候給與適時的報答。

後來好不容易重逢,對方已有至愛,更天不遂人願,他分化成了一個注定在武功造詣上無法達到頂峰的和元。

但像他這樣沒什麽天賦的普通人,能時而與尊敬的人相見,已是足矣。

而幼時司恬爾唯獨對他格外親近,也的確讓他這很早便無親無故的人初次體會到了與世間的微弱聯系,竟是如此奇妙。

然而他眼看著司恬爾長大,將她當做想要一生守護的親人,卻突然聽到她說出那番顛覆的言語,實在是難以接受。

她年幼無知,那便是他的錯。

唯有狠心的撒了謊,與她斷絕往來,也為懲罰自己,從此消失在他們的面前,再度孑然遊蕩。

心想時間久了,她自然會忘記他。

而像她一般生來卓犖的人,江海浩瀚裏,誰又會不喜歡。

僅有他實在不可褻越,想也不能想罷了。

他還是希望,這個自幼被所有人捧在掌心的小丫頭,不要因一時的錯覺而禁錮在他的身邊。

甚至不需要記得他。

他也不值得任何人來為他傷心。

——可惜,這一切在他真的化為鬼士後,又被他親手打破了。

連他自己也沒能想到的是,他在最後的最後,到底如一把輕易可剖碎骨肉的刀,穿過五臟六腑,永遠留在司恬爾的心上,不可能愈合。

“無歸哥哥……”

此時的司恬爾像不知眼前所見究竟意味著什麽,口中呢喃間,周遭淩亂灌入她的耳內,又變得鴉雀無聲。

她跪在地上不斷挖開面前坍塌的廢墟,不顧指甲被利石掀破,幾指無不血跡斑斑,卻無論怎麽挖下去,都只有面對著她冷蔑的塵土。

而廢墟之內的眾人已無所遁形,鋪天蓋地的箭矢如報喪的黑鴉,黑沉沉地一霎將他們淹沒。

“小師父……”

卻就在幾人皆與司恬爾一般不願相信無歸就這麽被埋於腳下,出乎意料的,本應不記得他的江惡劍在環視一周後,竟神情木訥地也低喚了一聲。

他當然想不起“小師父”是何意,只下意識地開口。

與此同時,迎著萬千飛向他們的箭矢,江惡劍怒不可遏地一刹踏空而起,掌風翻出湍急巨浪,硬是將數道利刃原路震回。

像是將心中莫名而來卻無處發泄的怨恨皆摻入呼嘯的殺機裏,隨著利刃割裂皮肉的嗤響層疊而起,不少弓箭手慘呼間倒下,他又一掌猛然震於腳下。

本已是一片狼藉的地上瞬時更加皸裂破碎,可沙石飛揚間,除了撲面的絕望,哪裏還能再看到無歸的身影。

而他仍舊不知無歸是誰,蓄滿殺意的雙目卻迸出本不屬於一個鬼士的水霧,尤其,他看到司韶令不知何時已不顧日光刺痛地睜開雙眼,眸底猩紅,俯身在司恬爾面前,似想制止她的徒勞,偏頓了頓,低頭與她一起捧開塵土。

破天荒的,明知司韶令的眼睛無力承受,但江惡劍這次沒有強行阻止他,而是迅速扯下外袍將司韶令整個人覆住。

隨後轉頭,兇神惡煞地與其他鬼士們徑直朝遠處飛馳。

這些鬼士們因長時間在地底,方一沖出無門時難免有些停頓,也因著漫天猝不及防的箭矢,近乎半數都已喪命,卻在此時此刻江惡劍的帶頭下,悉數向前方奔去。

橫豎是死,哪怕有些沖至半途便死於流箭之下,他們依舊各個如厲鬼,不出片刻已沖破眾多弓箭手所設的防線。

包括祁九坤,花白胡子間皆濺滿了斑駁鮮血,總一副對世事漠不關心的臉上隨著無歸已是兇多吉少的事實盡是淒涼。

近距離之下,顯然江惡劍等人更占據上風,相比尋常內衛,這些經過特殊訓練的北州鬼士更是有著以一敵百的可怖身手。

每個被他們撕咬信引的人,也會一個接一個不可置信地被同化,再轉向前一刻還並肩作戰之人。

可雖說他們在武功上更勝一籌,奈何此事早已驚動整個青鄴王庭,成千上萬的兵力上的碾壓讓他們的殊死抵禦永無盡頭,照這般下去,誰都無法離開這裏。

就連司恬爾也在眼淚一滴滴墜落滿手血泥後,猛地起身加入戰局。

眼裏明動退去,僅剩一望無際的死灰與殺戾。

她當然想殺光這裏的每一個人,就算即便如此,也不能對她鮮血淋漓的胸腔有絲毫的填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