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日傳說

◎【修】◎

說真的。

在這堂靈文課之前, 雲乘月並不在意雲三小姐。所謂不在意,也能叫漠視——她心中沒有任何雲三小姐的位置。她甚至不記得三小姐的名字,有需要稱呼的地方, 她就叫對方“雲三”。

主要是懶得記。

雲乘月就是這樣的人。盡管待人友善,但這不過是一種悠閑的習慣。說穿了, 就像有的人習慣警惕多疑,有的人就是習慣友善。

別人對她好,她也會快樂、會想回報;別人傷害她,她會憤怒和反擊。這個反擊的對象裏, 也包括過去欺負她的雲三小姐。如果時機合適, 雲乘月也不介意順手讓雲三小姐再吃些苦頭。

但也僅此而已。雲三小姐沒有任何值得她正視的地方。她只會陰暗地藏在別人背後使壞,自身卻軟弱無力。一旦將她倚仗的力量擊潰, 她就驚慌害怕、不知所措。

三小姐連壞都壞得極其平庸、毫無威脅也毫無特色。記住她,還不如去記路邊的野花更有趣。

但現在不同。

在這個天陰欲雨的上午,雲三小姐直勾勾瞧著她, 眼睛裏像有奇怪的火星在飛。雲乘月忽然想起一句話, 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雲三小姐緊著嗓子,問:“就算是你……也做不到吧?”

對視的一瞬間,雲乘月幾乎以為這是哀求。第一次,她認真凝視著雲三小姐的眼睛——她凝視著其中的火星,覺得自己應該記住這個眼神。無論之後是否會產生實質改變,她都要記住這個眼神。

看似畏怯,實則燃燒著對新天地的新奇與對勝利的渴望。這種眼神不一定好,但絕對不壞。

“誰知道?試試吧。”雲乘月沒有笑, 只是這樣心平氣和地回答。

說完, 她移開目光, 去看最前面的《鐵鎖星河》石刻印本。

教室裏靜悄悄的, 沒有人說話。趙夫子悄悄讓開了一些,哪怕她本來也沒有擋住雲乘月的視線。

她一句一句地去看石刻內容。趙夫子講解的內容也在她心中回蕩;而且漸漸地,趙夫子的聲音被別的不知道是誰的聲音代替。那絕不是她自己的聲音,卻也不是她能記住的任何人的聲音。

——曉望月輪去,暮待日色還。鐵鎖星河墜,晝光萬萬載。

那個聲音在說:初學臨摹,都從描紅開始,但對你,要求不能如此寬松。你必須一口氣完成。你看,仔細看,去看每一筆、每一個字。看見了嗎?它們不是真正靜止的。

聲音說:書法是很特別的,它是瞬間的藝術,當你的筆尖落下的一刹那,你用多少力、多少速度、具體行筆的方向……就都再也不能改變。弈棋者落子無悔,書寫者落筆無悔。

聲音說:你要從靜止的文字裏,看見當初寫下它們的人如何用筆,要看清每一個細節,甚至每一絲顫抖、每一次失誤。然後……

“……重現出來。”

不知不覺,雲乘月喃喃著,聲音與記憶中的回音重疊。

雲三小姐愣愣:“什麽?”

雲乘月沒有聽見。

她低下頭,心中只有她的筆、她的紙,和——她的字。

拓本的字跡呈現在她腦海中,清晰無誤、纖毫畢現。她閉上眼也能看見一橫出去時的飛白、中鋒落下時的顫抖,那顫抖不符合工整之美,卻宛如流星墜落的痕跡——星河墜!

筆尖落下,揉按流轉,劃出一豎又飛出一橫。

靈文臨摹,一在還原文字本身,二在抓住字帖內藏的精氣神。趙夫子說,《鐵鎖星河》的精神要點,全在一個“霸道”上面。書寫者豪邁霸道到了極致,要諸天群星都聽他的話。

曉望月輪……

雲乘月忽然蹙眉。不太對。

可是哪裏不對?

她沉思著,手裏筆畫不停,繼續書寫。

四周所有人都在看她。在旁人眼裏,鵝黃衣裙的少女站在陰沉的窗邊,凝神靜氣,筆下墨色蜿蜒,沒有絲毫遲疑,儼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然而,在一旁觀看的魯夫子卻皺起眉毛。他擡起頭,和前方的趙夫子兩人對視一眼,都微微搖頭。

雲乘月還在寫。

短短四句,她越寫越慢,動作越來越遲疑。最後,寫到“星河墜”三字時,她自己徹底停了下來。

紙面上,三行字靜靜躺著。

得益於這段時間練字不輟,乍一看,這些字都還不錯,和碑文原文也不能說沒有相似之處。

但……

魯夫子搖搖頭,摸了摸下巴上短短的胡須,道:“不成。”他有些遺憾,也有些許失望,自己暗暗搖頭,卻又瞟了一眼雲三小姐面前的紙,暗想:也有好事,至少,原來那醜得很有個性的字是雲家另一位草包小姐的手筆。

趙夫子也走下來,彎腰仔細看了看,卻是伸手拍了拍雲乘月的肩:“第一次寫,已經不錯了。”

雲乘月卻沒動,也沒回答。她仍盯著那三行字,雙眉輕蹙,仿佛在困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