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東嶺舊事(上)(第4/4頁)

“我不可能一直顧得上你。”那個少年生得很好,眉目極其冷銳,“想活,就自己拿穩刀。”

蘇衍已經不記得他那天到底有沒有殺過人,他只知道這場戰事好像永遠不會結束,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殘肢斷臂,到處都是死相極其恐怖的人,四面八方隨時隨地都有人給你一刀。

那個帶著他的少年早已負了傷,他自己也渾身都痛,根本不知道傷到了多少地方,到了後面,他只是機械地揮著刀,全憑著本能在帶動。

鳴金收兵過了許久,他才慢慢地反應過來,他活下來了。身上無處不在的疼痛告訴他,他活下來了!

仿佛飄蕩在半空中的魂魄終於歸到了身體裏,他在確認自己活下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彎腰狂吐,他吐得天昏地暗,幾乎連膽汁都要吐出來。

吐完後他直接脫力地癱在地上,來打掃戰場的士卒以為他死了,最後被他睜著眼睛嚇了一跳,沒好氣地踹了他兩腳。

蘇衍在地上躺著,試了好幾次都沒有爬起來,脫力加上疼痛,直接讓他動彈不得。那個之前帶著他的少年從他身邊經過,蘇衍還記得老疤喊那個少年為“謹行”,他張嘴想要喊少年的名字,卻發現喉嚨已經啞得發不出一點聲音。

那個少年往鳴金收兵的戰場裏面走了,天都快黑的時候他才從戰場裏回來,手裏攥著個什麽東西。他經過蘇衍躺著的位置,發現他還躺在裏面,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可能是爬不起來。

他沒做聲,伸手將蘇衍拉了起來。

蘇衍站不住,那少年便將蘇衍的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撐著他往前走。

經過近一個時辰的休息,蘇衍終於能發出如蚊蠅般的聲音:“你有東西……掉、戰場上了嗎……”

他看到少年沒扶著他的另一只手上攥著個血糊糊的東西,像是個布條。

那少年說:“是老疤的。”

沉默的氣氛委實太過尷尬,蘇衍絞盡腦汁地找話題:“……是老疤托你、幫、忙找的嗎……”

少年言簡意賅:“他死了。”

蘇衍身體僵了一瞬,一時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兩個人沉默著回了營地。營地裏有很多戰死的士卒的遺骸,平時與他們關系相好的同袍若還活著,便也盡力拖著一副殘軀來為他們整理殘缺的屍骨,力求讓他們走的體面些。

名為謹行的少年半抗著蘇衍,準確地找到了一具屍骨前,老疤生前是個什長,他帶領的人裏還有兩個人活了下來,已經給他把遺容整理好了,謹行什麽都沒說,只是將那團血乎乎的布條塞到了他的衣襟裏。

死去的士卒太多,埋一個萬人坑怕引發瘟疫,只能一把火全燒了,這與蕭國殯葬的習俗不符,但眼下也只能接受。

熊熊的火光燃起,一具具同袍的遺骸在火中焦黑,火光倒映在蘇衍眼裏,他終於深刻地明白老疤所說的“會死人”的含義。

戰場上,人命是最值錢,也最不值錢的東西。就像和他有幾面之緣,卻照拂過他幾次的老疤,就這樣死在了燕蕭之間的戰場上。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比朝露還要脆弱。

燒完遺骸後,蘇衍回到了自己住的帳篷裏,一閉眼,鋪天蓋地的血色便向他襲來,教他一時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或許他並沒有活下來,這只是他瀕死前的臆夢。

刀光劍影加身,他終於從睡夢中掙脫,發出慘烈的悲鳴。與他一同帳篷的人被他的驚叫聲吵醒,卻只是見怪不怪地翻了個身閉上了眼———這是每個第一次上戰場活下來的新兵必經的流程。

冷汗浸透了蘇衍全身,他身上依然劇痛,卻再也不敢睡了。

被他吵醒的人酣聲已經再次此起彼伏,他披衣起身,走出了帳篷外。

東嶺關晚上沒什麽雲,月亮總是高高的掛在天空上,也許是月光太亮,也許是平時讀的與月亮有關的詩太多,他忽然開始想家,特別特別想家。

他往前走,一直走到城墻邊,巡邏的人見他這副模樣,大約也知道了是什麽情況,稍微好心些的給他指了指路:“去那邊的山頭,黑燈瞎火的,嚎得震天響也沒人知道你是誰。”

蘇衍踉蹌著走過去,那片山頭樹很多,密密地擋住了月光,樹林裏有好多道影子,黑暗裏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形輪廓,悲鳴嗚咽聲聽起來,如同誤入了書中所說的某處鬼域。

蘇衍沒有哭,只是有大顆大顆的雨落在他的衣襟上、手背上、鞋前的泥土上。

樹林擋住了月光,他想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