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舍得嗎(第3/4頁)
“到了。幾號床?”
我的心臟激烈跳動,一下一下砸著胸腔。林藝坐那輛出租車離開燕子巷,十三個月了,她每月發一條微信消息給我。
“我們離婚吧。”
我希望收到她的消息,卻又恐懼這冷冰冰的字句。
我想見她一面。我曾讀過一句話,世間所有的痛苦,愛情只是最小的一件。可是寫下這話的人不明白,這最小的痛苦,對於我海水沒過頭頂的人生,是最後一點月光。
我既不哀慟,也不失望,只是覺得失去耐心了。
努力解決不了什麽問題,從妻子出走,母親跳樓開始,我就失去耐心了。
見林藝這一面,對我來說,算徹底的結束。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感情的消失,是件令我無法理解的事情。明明割斷雙方關系,會使自己非常苦痛,卻依然能伸手摘掉心中對方的影子,哪怕影子的血脈盛滿心臟。
我無法理解的事情太多,由此誕生的困惑與憤怒,在我對生活還有好奇心的時候,像苔蘚般長滿身軀。命運給我的壓迫,就是毫無余地的二選一,人生岔路口明確放著路牌,往一邊去,便放棄另一邊。
人類大多數的熱愛和向往,都在另一邊。
當林藝是我的戀人時,她放棄過我。我默默接受,完全沒有想到她會回來。她不解釋,因為我從未提問。可能在她的世界,不同階段,命運陸續鋪開路口,她也只能邁向自己可以承受的選擇。
當林藝是我的妻子時,她再次離開了我。
她突然出現,突然消失。她提出的結婚,她提出的離婚。她都是邁向自己可以承受的選擇。
那麽,我呢?
林藝來到面前,站在病房門口。
她剪短了頭發,職業裝,高跟鞋,有個纖細的耳環在發尾亮著。我想盡方法引出的相見,也只想再見一見。
“宋一鯉,你放過我吧。”
她第一句話說的是什麽,我不在乎,呆呆望著她。和回憶中一樣,她高挑清秀,眉眼幹凈。也和回憶中一樣,像時光凝固的相片,只能記錄,無法收留。
她重復一遍,我才聽清這句話。
“宋一鯉,你放過我吧。你這輩子,沒有幹成一件事,這次就放過我吧。”
林藝說的這句話,一年來在消息記錄中出現多次。
我的確沒有幹成一件事,也沒有試圖尋找答案。迄今為止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常常讓我想起陰雨天巷子裏垂死的螻蛄,爬過對它來說漫長的泥磚,跌落墻角,從始至終和行人無關。
在寧靜的病房,我甚至能聽見外面細碎的雨聲。思緒飄到燕子巷,仿佛望見那只螻蛄,緊緊貼著破敗的墻體,秋風一起,死在腐爛的葉子堆裏。
我並非一定要拖著她,她也不會明白,她的路口,卻是我的盡頭。
世界上的一萬種苦難,不為誰單獨降臨,也不為誰網開一面。可我想,窒息之前,總要有一口屬於我的空氣。
螻蛄死前,應該也是這麽想的。
我肌肉僵硬,嘗試微笑。“來看我啊?”
林藝的目光回避了注視。
我指指腿上的夾板。“斷了,撞車搞的。”
林藝從包裏拿出一個紙袋,低頭走幾步,放到床頭櫃。“行李箱找到的,收拾東西收錯了。本來就要還給你,沒機會,這次正好。”
我指著夾板的手僵在那兒,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紙袋口開著,裏頭是一個小巧的藍色絲絨盒子,不用繼續打開,裏面是我給她買的結婚戒指。
病房明亮的白熾燈,一針一針紮著我的眼睛。
我忍住眼淚,說:“你可以扔了。”
林藝側著身,我只能看到她發尾亮晶晶的耳環。
她說:“你賣了吧,賣點錢也好,別浪費,有一點是一點。”
她不停頓地繼續說:“我先走了。”
我問:“你只是來還東西?”
林藝終於轉身,正對著病床上的我,眼神說著:“不然呢?”
對啊,她是來丟垃圾的,不然呢?
林藝那一眼並沒有停留很久,在我還沒想好怎麽應對時,她已經轉身,真的打算離開。我心裏充斥緊張和恐懼,怕她聽不清楚,大聲說:“林藝,咱們好歹在一起那麽久,但凡你有一絲憐憫之心,至少問候一下吧?”
這番發言聽起來理直氣壯,其實低聲下氣。
林藝沒有被觸動,語氣平淡地問:“宋一鯉,你一點都沒變。吊兒郎當很好笑?你明明是個膽小的人,為什麽非要一天天假裝滿不在乎的樣子?這樣會讓你覺得舒服?”
她說:“我懂你的自卑,也可以同情你,但我不願意了。”
深吸一口氣,我早就學會制止自己崩潰的辦法,一切就當開個玩笑。把內心深處的想法,用開玩笑的方式講出來,說錯或者得不到反饋,就不至於這麽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