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桃花洞

謝燕鴻那時候太小了,需多事情都不記得了。那日見到那對魚形玉佩,仿佛是經冬冷凍的冰面有了一條裂縫,一點一點,冰消雪融,記憶浮上水面。

那時候他還很小很小,那時候他們謝家還不住在富麗繁華的侯府,家裏除了他和哥哥,仿佛還有一個比他年長一點的小男孩,終日不哭不鬧不說話。比他年長一些的顏澄已經念書開蒙了,他沒有玩伴,而這個小男孩就是他唯一的玩伴。

說是“玩”也不盡然,成日裏,只有謝燕鴻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漸漸地,他就感覺到乏味了,他和父親建議,不如讓小廝帶他們出去玩。出了朱雀門到龍津橋,有好吃的沙糖冰雪冷丸子,還有他最愛吃的沙糖綠豆冰雪涼水,甜津津涼浸浸的。

謝韜卻沒有準許,謝燕鴻還依稀記得,謝韜那時候說了,這個小男孩不能被別人看見,就像玩捉迷藏一樣,要藏起來,被看到就糟了。

謝燕鴻也沒有失落,因為他有了新的遊戲,那就是“捉迷藏”。

每逢家裏進了外人,他就盡職盡責地領著他的小玩伴,四處躲藏起來,有一回,躲進了他母親裝衣裳的大衣箱裏,等找到時,他們都在裏頭睡著了。

再有一次,家裏又來人了。這一回,謝韜親自將他們帶到碧紗櫥裏,放下簾子,讓他們不要作聲,就當睡著了。謝燕鴻坐在床榻上,豎著耳朵聽,聽到外頭嘈雜,似有人想要闖入,嚇得他不知所措。

但他還記得父親對他的叮囑,於是他就將他的小玩伴藏到了床底下。外頭聲音越來越大,謝燕鴻嚇得哭了起來,門外的人都進來了,父親將他抱出去,沒有人發現床底下還藏了一個小男孩。

隔了一日,他的小玩伴就要走了。

謝燕鴻舍不得,只當是因為自己沒把人藏好,哭鬧著不肯。謝韜將一塊雙魚玉佩一分為二,其中一塊塞給了謝燕鴻。畢竟是小孩心性,開始幾日悶悶不樂,後面幾日也就拋到腦後了,那玉佩也收了起來,一日一日過去,這段記憶也就沒再想起來過了。

只因為是想起了這件事,謝燕鴻才在禦前對長寧只字不提,直覺告訴他,這樣才是對的。

如果長寧真的是他記憶中那個不言不語的小玩伴,那長寧為什麽來,為什麽走,又為什麽再來,這一切他都不知道,而且父親也不見得會告訴他。

謝燕鴻往長寧那波瀾不驚的臉上看了又看,問道:“你不記得了?”

長寧又重復了一遍:“不記得了。”

謝燕鴻踢了踢腳下的小石子,一腳將小石子也踢到了水中。他小聲嘟噥道:“不記得就算了。”

都不記得了,也沒什麽好說的。謝燕鴻也不再去管他,返身又繞回到書房後頭,躲在窗下,看能不能聽到些話尾巴。謝韜與謝月鷺父子還在裏頭,聲音不高,語調沉緩,謝燕鴻得豎起耳朵凝神靜聽,才能聽到些只言片語。

“......太子進獻丹藥這件事,諫官都噤聲了,你也不要摻和。”這是謝韜的聲音。

謝月鷺沉默了半晌,說道:“諫官之職,就是立於殿陛之間與天子力爭是非。諫官緘默,非太平之兆。”

“聖人上年紀了,再也聽不得逆耳之言。太子榮王相爭,如今正是要緊時。我們謝家不求高官厚祿,蔭蔽子孫,只求平平安安,明哲保身為上。”

謝月鷺沉沉一嘆,道:“父親說的是,兒子知道。”

謝韜又道:“如今朝臣多支持正統,但也不乏有人想另辟蹊徑,劍走偏鋒。小鴻交友甚廣,那幾家......也說不準有沒有別的心思,拘著他點兒,別總是往外跑......”

聽到這裏,謝燕鴻也不聽了,恐被出來的父兄撞個正著。他心情復雜,回自己房間去了。長寧一直跟在他後頭,他聽到的,長寧也聽到了。但這一些話,在謝燕鴻心裏掀起軒然大波,對於長寧,卻像過眼雲煙。

謝家雖然有個爵位在身上,但謝韜早就因為早年戰傷,不再領兵了,如今身上不過都是些虛銜。但謝韜在軍中仍舊頗有威名,為怕聖人忌憚,謝月鷺並不習武,讀書進學,卻也不敢真用功奮進,他學問好,被封翰林侍講,閑時與聖人說說書籍經典。翰林學士雖專司草詔,但也輪不著他,總而言之,謝月鷺不過是擔了個名過於實的清貴官銜。

輪到謝燕鴻,他小時愛看些兵書,還吵著要在家裏擺輿圖沙盤,謝韜不阻他看,但也不允許他往外張揚。父母從不拘著他念書,也不著急給他找個差事歷練,他去玩樂,也不多加管束,只不要太過就好。

都這樣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錯一步,居然還是如履薄冰。

謝燕鴻越想越不是滋味,滿肚子的話不知從何說起,身邊的下人自然是說不得的,他又看向長寧。他在房間裏頭,長寧坐在檐下的石階上,不知在看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