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終不似少年遊(副)

顏澄睡一陣醒一陣。

睡時做夢,盡夢見些以前的事,醒時反而像在夢中。

人說,在死之前,生平種種會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閃現。倒在雪地裏的時候,往日種種,如在眼前

他夢見自己華燈初上,策馬回程,旁邊跟隨他的盡是禁軍兒郎。馬根本沒法撒開腿跑,因為馬車轔轔,遊人摩肩接踵。貴家仕女,小轎插花。妓子乘馬,身披涼衫。他的馬鞍上,高高豎起一根竹竿,上面掛滿了各色小玩意兒,盡是關撲所得,丁零當啷,琳瑯滿目,路人側目。*

在夢中,他側首往後方看去,騎馬跟隨在旁的,正好是謝燕鴻,同樣是眉目飛揚。

他正要說什麽,謝燕鴻卻勒馬停在了原地,他自個兒的馬卻徑自往前,兩人隔著人流,越離越遠,他慌張地伸出手去一抓。

抓到的是滿手的雪,他勉強睜開眼,面前除了白茫茫的雪,還有一截細伶伶的腳腕。顏澄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一把抓住了那截腳腕。

目前,腳腕的主人——神神叨叨的小道士陸少微,就坐在他的不遠處,靠著一匹乖順的大黑馬打瞌睡。

外頭漆黑一片,風雪怒號,猶如野獸咆哮。近旁的火堆熊熊燃燒,幹柴迸出火星,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

風流富貴盡數煙消雲散,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喂......”他叫道。

陸少微翻了個身,咂咂嘴,睡得正香,沒聽見。

顏澄的手在地上摸了摸,摸到一塊小石子兒,朝陸少微扔過去,砸中了陸少微的腿。陸少微被擾了好夢,煩躁得很。

“我餓了。”顏澄說道。

陸少微眼睛都不睜,在地上摸索兩下,把小石子兒砸回去,怒道:“閉嘴!”

第二日,陸少微悠悠然醒來,伸個懶腰,打著哈欠站起來,拖著步子挪到顏澄身邊,蹲下身伸出手指,正要去探他的鼻息。顏澄倏然睜開眼,面無表情地說道:“餓了。”

陸少微收回手指,拿出一塊幹餅,插在一根枯枝上,用火烤餅,烤得香噴噴的。顏澄餓得發慌,他都分不清自己得頭暈是額頭傷口所致,還是饑餓所致。他咽了咽唾沫,眼睛緊盯著那塊餅。

陸少微慢條斯理地將熱騰騰的餅撕下來一塊,放進自己嘴巴裏。

顏澄:“......”

“把你的事情交代清楚吧,我是來幫你的。”陸少微邊吃邊說,“謝燕鴻也是我朋友,他還和我說過你小時候在皇帝大腿上撒尿的故事呢。”

顏澄:“......”

他人生的前二十年,過得不可謂不舒心——入目皆是繁華風流,觸手皆是羅綺錦繡。然而這一切,都在那一日改變了。

那一日,他與謝燕鴻分頭跑開,再回頭,已經沒有了謝燕鴻的蹤影。滿大街皆是禁軍,而且還都是生面孔,任他怎麽耍往日的威風也不好使。隔了一日,便聽說了謝家下獄的消息,還貼出了謝燕鴻的海捕文書。

京城敲起了喪鐘,一夜之間,熟悉的一切全然換了模樣。

按禮,宗室百官都要進宮哭喪。顏家是敬陽公主打頭,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皆是一身素服,神色惶惶,只敢小聲說話。榮王本應在外修築通濟渠,不知為何竟能糾結徐州兵馬,與禁軍裏應外合,打壓太子及其部屬,偷天換日。

宗室百官皆已分列靈前,宣讀遺詔的竟不是宰臣,而是禁軍指揮使秦欽。

遺詔內容,字字驚心。先是疾言厲色叱責太子,說他包藏禍心,朝堂上糾結朋黨,還進獻有毒丹藥假稱仙方,毒害君父。遂廢太子之位,改封濟王,出判徐州,即日起行。榮王奉召清君側,忠勇果敢,可於柩前即皇帝位。

每一字每一句,顏澄都認真聽了。

驚心的是,裏頭指責太子的條條罪狀,都似真似假。糾結朋黨,確實,太子求賢若渴的心人人皆知。進獻丹藥,確實,大家雖不明說,但也暗地裏議論了許久。顏澄從前從不覺得太子會有反心,畢竟他已經是太子了,既長又嫡,頗得信重。

但他現在又有點兒不確定了,他想起謝燕鴻和他說過的話,又想起那一回,寶津樓玄豹襲人。聖人那一陣似乎真要扶植榮王,就這麽巧,就在那個關節,豹子就咬人了。到底是榮王失職,還是太子構陷,誰又知道呢?

正是要緊的關頭,榮王為什麽又離京去修廣濟渠了?榮王為什麽能動得了徐州的兵馬?

顏澄內心如同亂麻。

遺詔宣讀完畢,眾人理應拜見嗣君,哭喪吊唁,一切如儀。

“恭請殿下即位,以定國本!”

有人率先朗聲高呼,眾人如夢初醒,先後響應。顏澄回頭看去,率先跪下的乃是孫家。孫曄庭垂眸俯首,恭敬跪拜。

就在此時,敬陽公主排眾而出,她是先帝最疼愛的小妹妹,此時滿眼噙淚,質問先帝死因,又問詔書是何人所擬,話裏話外,直指榮王構陷太子,謀害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