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祭祀金人

狄人每年大祭三回,其中數五月最為隆重。

各部皆聚於王庭,立祭天金人於高台之上,祭先祖、天地及鬼神,鼓樂齊鳴,號角錚鳴。

今年殊為隆重,早早便開始準備起來了。只因自開春東進以來,已連下朔州、大同兩城,周邊小城更是無力抵抗。居庸關近在眼前,城頭變換帝王旗,似乎指日可待。

據說,狄人王庭所在之處,祭天金人打造成襖教真神的模樣,足有一人多高,真金打造,燦若朝陽。如今攻下梁朝兩城,自然在這兩城之內,也要大行祭祀之事,才足以顯出狄人改天換日之能。

四月廿八那日,一大早,便有狄人運送補給進朔州城,當先一車,由兩頭白駱駝拉著,車上所載物件不小,蓋有氈布,按理來說看不出什麽。但夾道相迎的狄兵都知道那是祭祀所用的金人,無不手舞足蹈,歡呼雀躍。

帶頭迎接的是斛律恒珈,他穿得隆重,從馬上下來,高聲感恩真神的澤被大地,感恩狄王的恩賜。

不等後面的補給一一入庫,恒珈便面色陰沉地上馬離開。

他如今暫居的是原本朔州通判的府邸,通判一家早就已經成了刀下亡魂了,通判的頭顱如今還懸在城門上,已經讓烏鴉啄得見骨。他的府邸極盡奢靡,恒珈很喜歡。恒珈與那些抱怨著漢人房子沒有穹廬舒服的狄兵不同,他喜歡漢人的房子,更喜歡裏頭金光閃閃的精致裝飾。

恒珈一路直入廳堂,府邸裏基本沒有人,只有幾個漢人奴仆,戰戰兢兢地避讓。

透過廳堂的後窗,恒珈見到謝燕鴻正在庭院裏“舞劍”。那實在算不上是劍,恒珈不會允許他身上帶任何利器,那不過是謝燕鴻隨手從樹上折下來的枝條,小臂長短,拿在手上揮舞,有簌簌的風聲。雖不是劍,卻有劍意。

一套劍法舞下來,謝燕鴻氣喘籲籲,渾身是汗。他擡手抹了一把,將樹枝插在庭院的泥土裏,備著下回用。

一回頭,謝燕鴻便見到了陰著臉站在那兒看的恒珈。

這祖宗又怎麽了?謝燕鴻頗感頭痛。

他換下了被汗濡濕的衣裳,到了書房。他在這個府邸中,足不出戶,專門負責叫恒珈漢話,給他講解兵書。他到的時候,恒珈已經坐在書案前了,氣焰囂張,腿架在桌子上,滿面烏雲,仿佛全天下沒一樣東西讓他痛快。

謝燕鴻假裝沒看見,將案上的書翻開,說道:“今天該講‘軍形’,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

他講的這一本,正是他父親謝韜所著的《軍略》。

當初,恒珈提出要學這一本時,謝燕鴻頗感意外,沒想到連狄人也知曉謝韜的威名。但當謝燕鴻答應給他講解《軍略》時,輪到恒珈意外。

“我們狄人的勇士已經踏上了你們的土地,你將兵法教給我,不就是將刀子遞到我的手上嗎?”

謝燕鴻回答道:“熟讀兵書的人何止千萬,也不見得人人都是將軍。書裏講的是仁義,止戈才為武。你如果真的有這個能耐,以後能統禦梁朝的疆域,學點仁義之道也不錯。”

恒珈雖然漢話不好,但也不至於聽不出謝燕鴻話中的嘲諷之意,但也只是一笑了之。

於是,謝燕鴻便開始給他講了。只講文義,不解實例,對於梁朝的城池、兵力、武將更是閉口不提,很講分寸。這本《軍略》,自他識字起,謝韜就一直給他講的,他可謂是倒背如流,但這一回從頭再講,心中又有了新的體會。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如果單單看恒珈在書房裏的表現,他也不失為一個虛心聰明的學生。但今天,恒珈是真的不痛快,他探身將謝燕鴻翻開的書蓋上,“啪”的一聲,用力之大,連桌案都震了。

正在這時候,女婢戰戰兢兢地奉茶上來。

通判還活著的時候,她就是女婢,如今通判府換了主人,她還是女婢。只是這個如今掌管朔州城的北狄右大都尉斛律恒珈,年紀不大,兇名在外,聽說朔州城主街青石板上的血漬,洗刷了一天一夜才幹凈,通判的腦袋如今還在城門上呢。

拍了謝燕鴻的書,恒珈似乎還不解氣,猛地踹了一腳紫檀木書案。

本就害怕的女婢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得大叫一聲,手上的茶差點倒了,謝燕鴻眼疾手快,伸手扶住,順手將兩盞茶放在案上,安慰她:“沒事。”

恒珈冷冷地朝她說道:“滾。”

女婢腿軟站不起來,謝燕鴻扶了她一把,她踉踉蹌蹌地出去了。謝燕鴻垂眸不語,再次翻開面前的書,一頁一頁翻到剛才的部分,深吸一口氣,準備開始念。

恒珈今天仿佛就是要故意找茬,說道:“你這麽喜歡做好人嗎?”

謝燕鴻擡頭看他一眼,不說話。恒珈見他毫無波瀾,心頭的火更是無處發泄,繼續說道:“你原本應該是個貴族吧?如今成了蠻子的俘虜、奴隸,你的命捏在我的手裏。還有你的那個隨從,他應該不是隨從這麽簡單吧?他還活著嗎?還是死在沙漠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