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逝去

康熙四十二年, 九月。

涼冷三秋夜,已過了宮裏下鑰的時辰,但胤礽仍還留在索額圖府上。

索額圖纏綿病榻兩年有余, 這屋子裏浸透了清苦的藥味, 如今藥爐撤了,換燃上了養心安神的柏子仁與老山檀根,那一縷香煙虛無縹緲地從樟木小香盒裏裊裊升起, 分明是清淡心安的味道,胤礽卻覺著好似還是滿腔滿鼻的苦藥味。

他坐在床榻邊的小杌子上,靜靜地陪伴叔公走過最後一程。

自打他幼時起, 叔公就一直陪伴他、保護他,叔公雖有私心,他卻實實在在得到了叔公毫無保留的庇護,索額圖在時,就像個擎著大傘的巨人一直站在他身前為他遮風擋雨。

以後叔公走了,再遇大雨滂沱, 他從此也只能自己執傘了。

因太子爺在,索府上下正在無數燈燭下悄然忙碌著, 說話都壓著嗓, 陀羅經被、棺材、孝衣、靈幡、紙錢、念經的和尚都提前預備起來。

索額圖已經不大說得出話了, 半睜著眼,視線也渙散得落不到胤礽的身上。他如今正是彌留之際,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有時突然好些, 還能和胤礽斷斷續續說幾句話。

人之將死, 索額圖卻沒有再為赫舍裏氏、為他兩個不成器的兒子求什麽,留給胤礽的最後一句話伴隨著這個老人渾濁的一滴淚:“往後……太子爺……總算可過得暢快些了。”

這話像刀子似的割開了胤礽的心。他坐在那兒, 忍著酸澀道:“叔公渾說什麽呢。”

索額圖卻閉上了眼睛,之後再無力說話。

原來他一直都明白,他站在那兒一天,胤礽受康熙的猜忌便多一天,那個他曾經侍奉了幾十年的老皇帝,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需要他幫著擒鰲拜的小皇帝了,即便他已乞休賦閑在家,身處深宮的老皇帝仍舊只盼著他能早點死去。

可是,他又不能真這般撒了手,皇上不需要他了,太子爺還需要他。

胤礽眼眶發酸,站起身來,走到屋子外頭,擡頭去看天上的夜色。

至少,他挽回了叔公的身後名。

他曾經夢到叔公身披九條鐵鏈、每日只給一餐水米幽禁在宗人府,那時的叔公已經六十七歲,最終這樣淒涼地困餓而死了。這樣死後,皇阿瑪似乎仍不解氣,將他痛批為大清第一罪人,將索額圖的罪行抄錄在邸報上曉諭天下:“爾為大學士,以貪惡革退,後復起用,罔知愧悔。爾家人訐爾,留內三年,朕意欲寬爾。爾乃怙過不悛,結黨妄行,議論國事。皇太子在德州,爾乘馬至中門始下,即此爾已應死。爾所行事,任舉一端,無不當誅。”[注1]

如今,他未去德州,也未在德州得了重病,年老的叔公也未曾晝夜星馳、因心急如焚騎馬到行宮門口才下馬,而又多添了個罪名。早早聽了他的話病退的索額圖,好歹過了幾年安生的晚年日子,含飴弄孫、煮茶下棋,生病後皇阿瑪也多有賜藥賜醫,前幾日還下旨稱贊他:“卿乃輔弼重臣,勤敏練達,自用兵以來,翼贊籌畫,克合機宜。”[注2]

瞧,只要他穩穩當當做著這個太子,皇阿瑪對叔公也樂得施恩,而東宮穩當,便也是叔公臨走前最大的慰藉了,所以他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求,他知道胤礽不會辜負他,正如胤礽二十多年來,也從未懷疑在索額圖會背叛他一般。

叔公能安心的走,不狼狽、未受折磨,胤礽心裏另一塊大石也就放下了。

前兩年要開辟新航道,他不顧他那兩個傻舅舅格爾芬、阿爾吉善是如何地痛哭流涕、嚇得肝膽欲裂,直接請旨將他倆塞進了前往美洲的遠洋船上,來回一年的航程,如今也不知飄到了哪片海上,竟還沒回來,胤礽也擔心恐怕這次是兇多吉少了,這兩年他時常來探望叔公時,心裏也很愧疚,若真有萬一,臨走前兩個兒子都不在他身邊盡孝,是他的過錯。

但索額圖這回很看得開,當時他還能坐起來說話,寬慰胤礽:“這是他們的命數,太子爺不必憂心,奴才有七八個孫子在身邊,不差他們倆,他們就算死在海上,也比死在青樓楚館女人的裙底好,奴才感激不盡。”

索額圖對他這倆兒子也是怒其不爭,格爾芬、阿爾吉善都快四十歲的人了,成日只會在京城裏遊手好閑、欺男霸女,明珠天天拿他兒子跟皇上告狀,給赫舍裏氏和太子爺拖了不知多少後腿,打發也就打發了,反正他們倆也都生有好幾個兒子了,就是折在海上,也不會絕後。

除了這個,索額圖還存著一點念想,眼見朝堂上這倆蠢貨是擠不進去了,便也盼這倆小子能在外頭建功立業,振興赫舍裏氏,別叫人笑話他一輩子,連個兒子都養不好。

胤礽正對月出神,卻聽門房匆匆進來回:“明相來了。”

明珠?胤礽聞言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