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昭昭, 換洗衣衫可帶了?”
“昭昭,多帶些金葉子。”
“昭昭,你身子不便, 少吃些酒。”
“昭昭,西郊早晚涼,昆明池水深,走路時小心些, 仔細落水。”
“昭昭......”
“閉嘴!”
譚昭昭忍無可忍,一把奪回行囊, 用力將張九齡往外推:“快去當值,賺錢養家!”
張九齡紮著手往前走, 不死心扭頭看她:“昭昭, 你早些歸來。”
譚昭昭推不動, 幹脆用頭頂, “廢話恁多!”
千山牽著馬韁, 垂首立在大門處,神色淡定,早已見怪不怪。
既便在韶州府, 張大郎的院子中, 看似男主子當家, 實際話事人是女主子。
張九齡依依不舍上馬,騎馬一步三回頭, 卻到底沒再去煩擾譚昭昭。
馬經過轉角,張九齡的面孔,在淡灰的晨曦中漸冷。
當差短短兩日, 他已體會到何為艱難。
張柬之對他的看中,張九齡心知肚明因何緣由。
朝中各派鬥得厲害, 張九齡著實無意卷入其中。
譚昭昭同他閑聊時說過一句:“只針對人,而非事,早已失去了公允之道。”
你方唱罷我登場罷了。
張九齡認識得更清楚後,雖感到意興闌珊,到底未曾失望。
譚昭昭或笑,或嗔,一顰一動,連生氣時都鮮活。
有她在,來自外鄉的他有了歸宿。等回到他們的院落,一切的愁緒困頓,通通得到消解,化為無形。
當值的一天,在坊間暮鼓敲響之前,終於結束了。
出了門下省,張九齡在安上門前,同下值的賀知章不期而遇,彼此見禮。
賀知章道:“自上次同子壽慶賀吃過酒,已多日未聚了,子壽如今可還習慣?”
張九齡答道:“尚在熟悉中,季真兄行色匆忙,可是要趕路?”
賀知章笑道:“裴連城邀我一起前去吃酒,子壽可得空,一並前去吧。”
他們幾人算得上熟不拘禮,張九齡前去,裴光庭定當歡迎。
張九齡拱手道:“季真兄去即可,替我向連城兄問聲好。待到閑暇時,我再置辦酒席,同你們一起吃個盡興。”
賀知章聽罷,便未再勉強,同他見禮道別。
張九齡望著賀知章騎馬遠去的身影,騎馬緩慢前行。到了午後時辰,天氣轉變,開始飄落起了雨絲。
雨時下時停,此時只余些水氣。行人伴著暮鼓聲,如歸巢的鳥兒,朝著一百零八坊奔去。
進了坊門,雨漸漸密起來,巷子彎彎曲曲,燈籠映照著斜雨朦朧。
從院墻內,傳出孩童的打鬧歡笑,木屐響動,酒飯菜香氣飄散。
自家熟悉的大門前,門檐下兩盞燈籠,一如既往的亮起。
進了大門,千山接過韁繩前去拴馬。張九齡立在門廊裏,一時沒有動。
西邊,是牲畜棚馬廄。東邊是回廊。中間的庭院正對著前廳,庭院中種著幾顆樹,冬日是樹葉凋零,他認不出是何種樹木。
譚昭昭告訴他,庭院裏有海棠,有月桂,有櫻花。
櫻花謝了,滿樹綠蔭,嫩綠的葉片被雨水洗過之後,像是一塊塊的綠玉。
海棠樹上,零星還留著幾朵花,指尖大小的海棠果上,綴著枯萎的花蕊,藏在濃綠的葉片中。
月桂花得秋日才開,譚昭昭說,月桂的花如米粒一般大小,小小的花朵蘊藏著巨大的力量,香氣霸道得很,到了秋日時,定會香滿長安。
到那時,采了花來腌漬花蜜,用溫水沖了,又甜又香,加入元宵中,加入酒中,放在香囊裏,從裏香到外。
她見到各種花,總是會不由自主想到吃,思及此,張九齡臉上緩緩浮起了笑容,回味起初春時吃到的辛夷花,香濃酥脆,遠勝巨勝奴。
經過穿堂來到後院,庭院中又別有一番不同。除了櫻花等樹木,沿庭院擺滿了罐子,裏面有花有草,野花怒放,草木葳蕤。
野花野草皆稀松尋常,且不被人瞧在眼中的雜草野花。譚昭昭見到了,便挖回來,種在撿來的破盆爛罐中。
張九齡喜樹,不喜花,他在一盆無名的花前蹲下,認真欣賞著。
紫色的花瓣,在雨中搖曳,仿佛不甚雨水的重負,脆弱得快被折斷,卻始終頑強挺直著細細的枝幹。
張九齡看得微笑,沿著回廊,往屋內走去。在靠近窗欞處,種著一從芭蕉。雨珠打在濃綠的葉片上,淅淅瀝瀝。
以前譚昭昭總是嫌其擾人清夢,一下雨,就咬牙切齒稱要將其連根拔起。臨到最後,她又舍不得了。
屋內安寧靜謐,收拾得一塵不染。
張九齡前去更換過衣衫,出來時,食案上已經擺好了飯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