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這些日子, 祁令瞻一直在政事堂後的邇英殿中夜值,很少歸家。
天子尚幼,不會召臣子禁中夜對, 宮中值守因此淪為一種形式。但他寧可受此辛苦,也不願回空蕩蕩的永平侯府去,闔府的死寂令人更加難捱。
張知借著賜酒食的機會在邇英殿中小坐, 提起了近日坤明宮的情形,唉聲嘆氣。
“娘娘身邊新增了不少宮人,那江逾白格外受寵信, 每回往福寧殿中傳話,或者打探什麽要緊消息,都是派他往來。”
張知苦笑, 又說道:“我這個押班做了十幾年, 本還指望著能往上升一升, 混個都知,如今看來,卻是鏡花水月,要落在江裏嘍。”
祁令瞻正在看一本/道經, 聞言略略擡起眼睫, 問:“神驍衛的事,太後沒處罰他嗎?”
張知搖頭感慨,“那天參知離開後,娘娘傳江逾白進去, 我在外面偷眼瞧他,進去時雙眼通紅, 出來時嘴角卻是往上揚。娘娘不僅沒處罰,恐怕還寬慰了幾句。”
祁令瞻但笑不語, 心道照微近來道行修煉得真是不淺,還學會哄人開心了。
張知說:“大人如今竟還能笑出來,娘娘這意思,分明是猜忌你我。”
“她是該猜忌我,抑或埋怨我,”祁令瞻淡淡說道,“無妨,我受得住。”
“可我受不住!”
張知有些焦慮。
他雖已身居押班,說穿了也是宮裏的奴婢,仰仗主子的青眼存活,主子若是不喜他,那是斷了他的前途。如今太後似有厭棄他的意思,莫說想做都知,只怕時日一久,他連押班的位子也保不住。
祁令瞻安撫他道:“想壓過江逾白,我教你個辦法。”
“請大人賜教。”
祁令瞻說:“你們娘娘喜歡鬥蛩,眼下正是春夏之交的好時節,你若能捉幾只好鬥的蟋蟀給她,她或許能對你另眼相看,把逗弄外物的心思從那小內侍身上疑到蟋蟀身上。”
張知猶豫道:“太後娘娘又不是小孩子,我想得到她的信任和重用,不是要哄著她玩兒。”
祁令瞻輕笑,“你有這樣的心思,難怪娘娘不敢用你。你想想江逾白在做什麽,是像你一樣野心勃勃謀取貴主信任,還是甘做賞玩之物逗她開心?”
他一語道破其中真諦,張知恍然拍額。
“大人說的是,我明天就花重金去求購蟋蟀!”
“不要買,自己去捉。”祁令瞻聲音低緩,“否則勞民傷財,是算你的,還是算她的?”
張知連忙稱是。
不僅是張知,後來連楊敘時也察覺到這對兄妹之間的不睦。
他趁著來給祁令瞻針灸的機會表達了自己的疑惑,“那天太後召我去給你看診,我剛到坤明宮,又將我遣了回去,這是怎麽一回事?”
祁令瞻言簡意賅:“我惹著她了。”
楊敘時刨根問底:“為何?”
祁令瞻胡謅:“她聽說錢塘民間的酒釀是一絕,寫信讓我回來時捎幾壇,我給忘了。”
楊敘時愕然,有一瞬間,他竟然真信了這個離譜的原因。見祁令瞻面上苦笑似苦中作樂,識趣地沒有深究。
但他為了盡醫者的仁心,也為了未竟的事業,仍好心勸他道:“娘娘身份尊貴,又是女子,你這做兄長的要多包容,她想要什麽,為她取來便是,否則你們兄妹之間關系不睦,反教姚黨看笑話。”
祁令瞻心不在焉地敷衍道:“知道了。”
針灸後要靜養,楊敘時走後,祁令瞻解衣躺在床上,想睡一會兒。
然而腦海中總是不清凈,反復憶起照微那日與他說過的氣話,以及近來疏遠他、猜忌他的種種。
她說:“兄長不能一輩子與姚丞相虛與委蛇,你若是沒有與他決裂的勇氣,那麽無論你背後如何恨他、反對他,在後世史書上,你仍將被劃為姚黨一流。”
祁令瞻問她何為與姚氏決裂的勇氣。
她回答說:“將舅舅的死因公之於眾,讓涉案的姚黨血債血償。”
祁令瞻沉默許久,坦然與她道:“那我確實沒有這般勇氣。”
這是他誤導她的騙術,這騙術如此成功,令她如此信任、如此真摯地惱怒,竟要拾起手邊的玉鎮紙砸他。
那玉鎮紙雖最終未落到他身上,但照微已將他視為不可與謀的懦夫。所以她近來的所為,無論是培養自己的心腹,還是意圖在朝堂上提拔兩不沾的新人,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面上無瀾,暗中默許。
至於他心裏的寂寥,無人與訴,不值一提,常常連他自己也不願深思、不敢深思。
事實上,照微並未就此放棄追究容郁青的死因。
新帝登基已有半年,雖然朝堂內外仍有諸多力不從心之處,但肅王已伏誅,宵小之徒暫時偃息,不敢再覬覦國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