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四章 母親

這麽多年,顧懷袖一直不覺得秋天不好。

可眼見著外面樹葉都掉光了,她現在才明白傷春悲秋皆有來由,無非是“觸景生情”四字罷了。

她與張廷玉這許多年的夫妻,有的玩笑無傷大雅,有的事情問著,即便是不想說,也不會撒謊。至少他們都知道那不是欺騙,只是不想說罷了。只要哪一天肯說,事情都是平平和和。

顧三張二,兩人都很聰明。

各自給對方留有余地,就像是顧懷袖不過問張廷玉在外出入什麽聲色場,那些都是無法避免的。而她相信張廷玉,就像是張廷玉相信她。張廷玉也從不問顧懷袖太多的行蹤,她是四爺的奴才,要幫四爺辦事,還有一些後院之中的權衡。

她願意說的時候,他聽著;他願意說的時候,她聽著。

彼此留有空間,才是能風風雨雨走這麽多年的秘訣。

近則傷人,遠則疏淡。

顧懷袖一直以為,他們兩個人,就這樣彼此珍視,能白頭偕老。

可是忽然之間,她發現了這樣一個謊言。

縱使它再漂亮,出發點再好,顧懷袖也覺得心下一片的荒涼。

她不是承受力很弱的人,那是她的兒子。

她曾經眼見著沈取在自己面前發病,眼見著他吃那些味道很奇怪的藥,眼見著他在閻羅殿前面掙紮徘徊,在葵夏園的客房裏呻喊痛吟……

可她那個時候在幹什麽?她只是以一個陌生人的姿態,高高在上的憐憫自己的兒子。

那是她的孩子啊!

是她千萬般掙紮,浮上岸,苦苦哀求江邊老漁婦才保住的。

他們憑什麽……

姑且不論沈恙此人之居心,生恩養恩之分已成事實。她選擇尊重自己的孩子,也不願讓所有人都處於兩難之中,她畢竟只是生了他,沒有養他,更沒有陪他走過這麽多年驚險坎坷的路,她憑什麽要孩子叫自己一聲“娘”?

種種的情緒奔流上來,有對沈恙的怨恨和感激,有對沈取的心疼和心痛……

可是對張廷玉,她如今復雜得說不上話來了。

就是那麽一句話而已,她還記得當初張廷玉是怎麽告訴她的。

沈取說,張老先生難得糊塗。

他當然難得糊塗了,跟她裝糊塗罷了。

顧懷袖想著,卻慢慢把眼淚都擦幹了,她不想哭,從來不想。

她就這麽坐著,許久許久。

她曾經對張廷玉說,若他納妾了,負心了,他們就和離,拉著自己的嫁妝雲遊四海去。她又不在乎自己的名聲,若是世人懼怕的東西她都不懼怕,那世間也就沒有什麽好懼怕的了。可她如今是有孩子的人了,即便不算沈取,她也還有張若靄、張若霖、張步香,這裏能束縛住她的東西太多了。

有那麽一瞬間,她很想走,讓張廷玉一個人過去吧,可又覺得舍不得。

他們走過來那麽多年啊,從一無所有,從默默無聞,到如今聲名赫赫,各自手裏握著各自的能量。

他們都不是普通人,一步一步,當初有多艱辛,如今就有多心痛。

平心而論,那真是一件小事。

可偏偏,就是這樣的小事,讓從來沒有過的裂痕出現了。

顧懷袖埋下了頭,屋裏的丫鬟都已經出去了,這裏只有她一個。

風把變紅的楓葉吹到了她的窗欞上,可她看也不想看一眼。

走上前去,兩手扶著兩扇門,顧懷袖看見他來了,卻還是緩緩將門給合上。

她聽見大門吱呀的聲響,很輕微,像是她心裏的什麽東西。

她埋頭垂首,看著自己搭在木質門沿上的手指,蒼白,纖細,手背上有青紫色蜿蜒的血管。

可是她依然老了。

整個人都沒什麽力氣,顧懷袖背過身,貼靠在門裏一側,緩緩得滑坐下來。

張廷玉大概也是知道的,昨晚她問了什麽,他一清二楚。

她甚至知道,張廷玉肯定已經猜著她今天要幹什麽,可他沒有阻止。

因為顧懷袖一旦發現,就意味著無法挽回。

有的東西是遮掩不住的,他再用謊言來遮蓋,又有什麽作用?

無非是將這一條裂縫,撕得更大罷了。

前所未有地冷,也前所未有地寒。

她縮成了一團,看著冷落的內室,只是想著,讓她靜一靜。

現在,顧懷袖誰也不想搭理,誰也不想看見,她只想自己一個人想想。

一只手掌,已經搭在了門上,可又終於緩緩地收回。

張廷玉站在外面,喉結上下動了動,手指蜷曲成一個怪異的弧度,終於抖了一下,緩緩地收了回來。

他就這樣看著這一扇門,忽然有些無所適從。

事到如今,再追究對錯都已經沒有意義。

沈恙到底是怎麽想的,張廷玉約莫也明白一二,雖對此人起了殺心,可現在有不能殺他,更何況沈取要怎麽辦?這孩子太聰明,一副與沈恙一樣的遊戲人間的態度,何嘗不好?若是他在這世上,活得太認真,便是太辛苦。沈恙那種活法,興許更適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