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八章 成王敗寇(第4/5頁)

人心中有惡,有愧,有各種妖魔鬼怪,所以又心生畏懼,無法扛過這樣的畏懼,便只有死路一條。

更何況,他手裏攥著犀角簪呢?

至於畫眉……

石方想起籠子裏的畫眉鳥兒,他有些說不下去。

顧懷袖側過身子,聽著周遭寂靜無聲:“那畫眉……當初曾告白於你,傾心於你,我還記得你籠中有過一只畫眉鳥兒,你跟我說……”

“不是老死的,是被我毒死的。”

石方一聲輕笑,卻似帶著少年時候的靦腆。

“點禪寺之行,她與林佳氏有往來,那手不是被門夾的,而是被人踩的……可她畢竟沒實話。只是我終究害了人……”

當時在窗前,畫眉見了他手腕上的印記,石方才動了殺心。

可是後來才知,畫眉不識字。

“夫人,我罪有應得,怨不得誰。”

張廷玉冤殺朱三太子一家,甚至是自己的門生戴名世……他也不是什麽好人,動輒殺人便罷,要緊的是竟然殺錯人。畫眉是喝了他的酒,這才沒了的……

利用一個女人對自己的愛,行著天下罪惡之事。

石方忽然覺得這樣在牢獄之中也很好,他只恐顧懷袖不喜歡自己,說完了,才看著她。

顧懷袖閉眼,手心裏冰冷的一片,她緩緩攤開自己手掌,也緩緩睜了眼,看見腳底下一片昏黃錯落的燈影。

“若是殺人有罪,我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說完,卻久久沒有聲音。

石方看了一眼門口,那邊有人的影子在移動。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又看了一眼燒紅的烙鐵,只道:“石方余生僅余一願,夫人可助石方了之?”

顧懷袖回頭望他,藏了眼底的痛惜,只道:“我幫你。”

主仆兩個對望良久,石方終於緩緩笑了一聲,顧懷袖終究還是知道他的。

她回身,伸出纖細的手指來,握住那烙鐵纏著臟汙白布的柄,緩緩將燒紅的鐵條拉出,卻覺得眼底有什麽東西模模糊糊落下,“你不後悔嗎?”

“石方只願是石方。”

他聲音平靜,僅有這麽一句。

烙鐵與火炭摩擦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裏,有一種難言的溫柔。

顧懷袖忽然覺得這顏色很暖,暖到人心裏,指尖的溫度,灼燙而熏人。

她看著那燒紅的烙鐵,到石方身邊:“忍著些,就疼這一會兒……”

分明是在笑,說出話來的那一瞬間,便是淚如雨下。

石方彎唇:“您動手吧。”

腕上的印記很猙獰,也很深,烙鐵下去的時候,有一種毀之不去的深刻。

去了這印記,便廢了一只手罷了。

往後石方也不做飯菜,只不想留著它去閻羅殿裏說話。

他閉上眼,手指已經蜷曲痙攣作一團,萬般的艱辛苦悲,都化作額頭上的汗,和燙幹的淚,然而他還是睜開了眼,看著她。

顧懷袖已經看不見那四個字了,什麽朱明永祚,不過笑話罷了。

天下風雲激蕩多少年,改朝換代,不過爾爾。

她咬著牙,強忍著那種立刻扔掉烙鐵的沖動,讓自己麻木的手,執著烙鐵,將他身上唯一一塊不屬於石方的印記毀去!

“當!”

烙鐵終於從她手裏落下,顧懷袖已然看見他手腕血肉迷糊。

她忽然覺出一種難言的痛徹心扉來,只像是要把她整顆心都往外頭剜,浸得她滿身都是鮮血,流淌了一地。

早就成為殺人的劊子手了,何多石方一個?

她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也笑出淚來,那種巨大的悲愴瞬間將她整個人都籠罩,讓她哭號不出聲,卻連哭也成了笑。

嘶啞的嗓音,有些力竭的壓抑,讓她身子半彎,仿佛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地。

可石方看見她站住了,沒有倒下來。

鮮血滴滴答答地落了地,跟整個牢房的汙泥混在一起,成了褪不去的濃黑。

屬於石方的痛覺,又回來了。

同時來的,還有那種深切的悲憫。

他想起自己將銅板放在那個花子的面前,想起那個花子含淚的眼神,想起被他扔進灶膛烈火之中的四十五枚銅錢……

“您別為我哭,不值得。天潢貴胄,販夫走卒,皆*凡胎,焉敢妄稱承天之命而為天子?不過成王敗寇。”

成王敗寇而已。

若此仍為大明之朝,又何至於有如今的下場?

可改朝換代,便是如此罷了。

他們能做的,不過是不牽連更多的人。

朱三太子一案,當初便牽連甚廣,石方這一事若抖出來,不知多少人要遭殃的。

他自己看得很分明,也無比平和,像是個方外之人。

顧懷袖按住自己膝頭,才能撐著自己不倒下,她目光落在那烙鐵上,神思有些恍惚起來。

天潢貴胄,販夫走卒……

皆*凡胎,焉敢妄稱承天之命而為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