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九章 抄家專業戶

萬沒想到,再見到沈恙的時候,會是這樣光景。

園子裏擺了席,原本是官商不同席,可畢竟他們也算是認識半輩子,恩恩怨怨難分明,自也不拘束這麽多。

沈恙已然頭發花白,這些年也不知怎麽,病疾纏身,吃藥跟喝水一樣尋常,有人說他是現世報,這輩子虧心事做太多,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所以後半生才如此多舛。

倒是他自己沒怎麽在意,進來的時候手指上勾著一只小葫蘆,看上去有點年份了,衣裳還是那漂亮的艾子青,臉上風霜之色甚重,頭發竟然比張廷玉還白得多。不過瞧他臉上表情,還是昔日那個沈恙,眼神一如既往,連說話的聲氣語調也沒怎麽變。

“別來無恙乎?”

張廷玉與顧懷袖在廳前,看沈恙身邊跟著鐘恒跟沈取,慢慢踱步進來了,只一笑道:“沈鐵算盤來了,不就有恙了嗎?”

沈恙名恙,自是有恙。

他聞言也樂了,便給張廷玉夫妻兩個一拱手:“那倒是沈某不該來了。”

華發已生,倒是笑顏如舊。

沈恙眼神有些蒼老的遙遠,若無其事掃了顧懷袖一眼,仿佛往昔紅塵往事已經盡數湮沒在歲月洪濤之中,他只是個過客,如今倦了,找個地方歇歇罷了。

有什麽該來不該來的?

來都已經來了。

顧懷袖暗暗覺得有些好笑,倒是也不說別的,只看後面沈取。

沈取倒是不說話,他近年來,倒似乎越發地好了,雖看著還是瘦削,但精氣神很足,現在跟著沈恙一起坐下,便覺得文質彬彬,眉眼間又透著一股精明味道。

不管從沈恙臉上,還是從沈取的臉上,從來看不到那種商人的市儈。

沈恙本身便是儒商之風,自來手段毒辣是毒辣,可往年在桐城看他們與茶農交談,到底還是有做生意的道在裏面的。

至於說什麽“現世報”,顧懷袖一時半會兒還沒想那麽多,等到中午用過飯,才到了園子後面聊天去,沈恙跟張廷玉說話,顧懷袖自然找了沈取來。

沈取扶了她往一旁的亭中走,聲音挺輕細,道:“從銅陵上來的時候,便聽說您前陣子病了一遭,不大要緊吧?”

他們的消息一向靈通,顧懷袖也不知說什麽好,“我的病算什麽病?不過就是偶感個風寒罷了。倒是你,才要問問是不是要緊呢。”

“他看顧我挺好……”沈取遲滯了片刻,又有些說不下去,“倒是他近來……身子不大好。”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沈恙了,不過沈取也很知分寸。

顧懷袖怨恨沈恙竊她骨肉,卻也感念他將孩子養這麽大,恩怨難以分明,顧懷袖見著沈恙便從沒有不復雜的時候。今天見著沈恙那樣子,卻是有些心驚了。

沈恙,老得太快。

一眨眼,風華意氣,轉而成了風燭殘年。

可想想誰不是這樣呢?

一垂眼,顧懷袖看了無所事事的鐘恒一眼,只道:“青黛,叫鐘先生進來坐吧,令看看若靄霖哥兒香姐兒這會子在幹什麽,讓他們也過來吃些茶果。”

“是。”

青黛應聲去,先叫了外頭鐘恒一聲,這才又去叫還在學塾裏的張若靄張若霖幾個。

鐘恒認得青黛,現在想想似乎還欠著五文錢忘了還,他回頭看了一眼那邊的張廷玉與沈恙,又不知這兩個人在談什麽,索性真的進來了。

顧懷袖還在跟沈取說話:“人做天看,因果報應……他這後半生如此寥落,焉知不是上半輩子作惡太多?”

“……天逼人作惡,又以作惡為由降罰,天何其不公?”

沈取扶著顧懷袖坐下了,鐘恒也進來了,他只說了這樣的一句,也自己落了座。

鐘恒進來見禮,顧懷袖也請他坐。

“這許多年沒見,鐘先生看著倒還是容貌依舊。”

“夫人取笑,小人不及您。”

鐘恒心知顧懷袖如今是惹不得了,又知她在沈爺心尖尖上頭,雖一向不喜歡顧懷袖,可難保旁人喜歡。現下一坐,鐘恒便當了鋸了嘴的葫蘆,再沒半句廢話。

當年石方說,天子為什麽當天子,如今沈取說,天何其不公?

一個說天子不對,一個說老天不公。

顧懷袖想著,還是覺得各人有各人的命數,興許是命中該有一劫?

然而想想沈家的冤情,她又覺得是自己輕浮了,由是一聲喟嘆:“方才是我說話沒注意,你也別往心裏去。”

“本是閑言碎語,從來不入耳,又如何往心裏去?”沈取沒所謂的模樣,“他這許多年風風雨雨,鬼門關上也熬過來,看著清寧許多,不過骨子裏還是那樣。”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可若不是這樣隨性胡為,他便不是沈恙了。

想起當年沈恙那艾子青,在葵夏園與沈園裏見過的景致,度過的時日,還有沈恙那鐵算盤,手起刀落時候的果斷幹脆,整個江南誰又及得上他風采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