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7頁)

“這下如願了,”趙輝跟他開玩笑,“總算在未來嶽父身邊紮下來了——”

陶無忌摸摸頭,有些不好意思:“謝謝您。”

“沒什麽,我只是順水推舟。”

“不止這件事,”陶無忌停頓一下,“我知道,您幫過我很多次。其實我早該跟您說謝謝的。”

趙輝笑笑,沒吭聲,想,行裏到底是沒有秘密的。陶無忌的班主任,是趙輝當年一個關系很好的師弟,畢業後留校當了老師。“陶無忌”這個名字,之前他聽師弟提過幾次,評價很高,便有些印象。師弟也是個端正的人,素日極少開口,唯獨這次請他盡量關照,說這孩子家境不好,但有天分,人也刻苦。趙輝看了档案和面試成績,點名向人力資源部要了陶無忌,但也只是暗暗關注,見他果然優秀,又拍板將他從前台調到業務部。國有銀行攤子大、人員多,實習生裏好幾個都是有背景的,通了路子,一層層地托人。趙輝也不是沒收到過條子。名額就那麽幾個,陶無忌再出眾,若沒有趙輝伸手扶一把,也只能原地踏步。至於去審計部,更是難得的機會。支行裏那麽多人,一個個餓狼似的盯著。讓陶無忌去,趙輝有自己的想法。提這個不提那個,橫豎是一人歡喜百人憂,索性拉個新同志,劍走偏鋒,倒讓人沒話說。況且這孩子也確實不錯。那天與苗徹提到這事,苗徹開玩笑說:“故意跟我過不去——”趙輝說:“看到他,就想到我們自己。”苗徹沉默了一下。兩人回憶當年剛進銀行那陣,也是意氣風發,做人做事都是橫沖直撞。吃過虧,碰過釘子,走過彎路,也被擡過轎子,什麽沒經歷過?倏忽幾十年過去,頭發都白了大半。苗徹說:“現在的青年人,比我們那時更聰明。”趙輝知道他的意思。白玨那事,陶無忌其實是有些過火的,強出頭,搏出位。青年人的那些心思,到了他們這個年紀,又如何會看不明白?虧得沒出人命,否則就難收拾了。

“孫老師一直很關照我。”陶無忌道。

趙輝點頭。師弟必然向他提過與自己的關系。

“每個出色的學生後面,都有一個好老師。”趙輝說到這裏,停頓一下,“——當年有不少人勸我留校,說我的性格,很適合當教書匠。”

“那後來呢?為什麽沒當?”陶無忌問。

趙輝聳聳肩:“還是覺得不適合吧。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永遠只有自己。別人眼睛裏看到的,都不準確,往往只是皮毛,片面、單一,甚至是截然相反。哪怕再熟悉再親近的人,也是如此。”

陶無忌點了點頭:“您說得對。”

趙輝從他的眼神裏讀到一絲詫異,應該是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愴然。對著一個孩子。趙輝調整了一下情緒。今晚吳顯龍本來是勸他喝點兒酒的,他借口開車,沒喝,其實是怕喝醉失態。通常心情越亂,便會醉得越快。吳顯龍翻來覆去地說謝謝,他恨不得把耳朵捂上把眼睛蒙上,不聽,也不看。以前的路,是一步步走的,大腦指揮手腳,這幾天,卻是一下子飄過去的,身子控制不好方向,便愈加慌亂,手心裏全是汗,卻還不能露出來,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

車子撞上圍杆那瞬,趙輝聽見陶無忌叫了一聲“小心”,已是晚了。砰!眼前一黑,便沒了知覺。及至醒過來,趙輝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旁邊,陶無忌坐在輪椅上,戴著護頸。

交警陸續給兩人做了筆錄。對方車輛負主要責任,會車時打遠光燈,影響司機視線。好在氣墊彈出及時,才沒有大礙。一個脖子脫臼,一個輕微腦震蕩。趙輝挺抱歉:“難得讓你搭個車,還害你受傷。”陶無忌說沒事,又問趙輝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家:“我反正是一個人住,您是否要跟家人說一聲?”趙輝一想沒錯,連忙打電話給保姆,謊稱臨時出差,次日再回上海。

“這一陣老是到醫院探病,現在輪到自己了。”

兩人在急診病房觀察一夜,病床緊挨著,睡不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因有了剛才同生共死的交情,靠得又近,話題便也更親密些。陶無忌想聽“上海1號”的事,便讓趙輝聊些細節:“大家都說,這是S行幾年來最漂亮的一個case。”趙輝笑笑,說無非是膽子大些,別人不敢投,自己沖在前面:“人人都想賺錢,又怕蝕本,天底下哪有面面俱到的事?我這人,別人只當我穩重,其實我骨子裏野豁豁得很,認準一件事,死活都要幹成。”陶無忌笑了笑。“其實,還有個原因,”趙輝說到這裏,停頓一下,似在猶豫該不該對這孩子吐露,“我愛人,是土生土長的浦東人,她在陸家嘴住到二十歲才拆遷搬走。花園石橋路1號——這是她家原來的門牌號,因為好聽,我便一直記著。這麽巧,剛剛好是‘上海1號’的位置。這塊地拆了蓋,蓋了拆,建過菜場、超市、小學,現在竟然要建一幢全國最高的樓。我那天拿著‘上海1號’的效果圖看,那麽高的一幢樓,上面一半都在雲裏,就像《西遊記》裏的天宮。她要是還活著,不知會感慨成什麽樣。她對浦東有感情。我時常想,這幢樓再怎麽高大上,腳下的土地始終是那一塊,不會變的,是我愛人的家,也是我的家。我把‘上海1號’的項目做好,她泉下有知,必然也是歡喜的。你懂的,上了年紀,就會有些亂七八糟的傻念頭冒出來,自己也控制不住。”瞥見陶無忌怔怔聽著,笑了一下,“——也說說你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