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5/7頁)

陶無忌說起自己的家鄉。小縣城,不過幾千戶人家。青石鋪就的路,小河浜,老柳樹。冬暖夏涼。生活節奏緩慢。陶無忌說他父親原先在縣醫院當會計,後來被人開後門擠掉鐵飯碗,便在醫院附近開了爿小文具店,兼職當賬房先生。縣城結婚流行請賬房先生。拿張大紅紙,男女兩家分開,按親疏遠近,寫下客人的名字,後面跟著各戶的禮錢數目,錢和賬要分文不差,最後交到雙方家長手上。陶父人厚道,字寫得漂亮,又當過會計,很適合幹這個,時常被叫去,賺一封紅包。但也不是沒出過岔子。有一次,女方沒交代清楚,把新娘的親舅和表舅名字說反了。“娘舅大過天”,按理舅爺是要排在第一位的,這是風俗。陶父大筆一揮,錯把表舅的名字寫在首位。本來這也沒什麽,重寫一份就是了。偏生那親娘舅是個極蠻橫的人,沖上來把紅紙一搶,便撕個粉碎,還差點兒動手。陶父嚇壞了,回來就說以後不幹了。第二天,娘舅帶著煙酒上門賠罪,說自己喝醉了,得罪先生了。陶父覺得他是個爽快人,一來一去,倒成了朋友。陶無忌和兩個姐姐,從小到大吃過的喜酒,幾個巴掌都數不過來。縣城的喜宴多是露天席,搭個棚,從早吃到晚,哪裏還安插不下兩三個孩子?尤其陶無忌,念書好,方圓幾裏都有些名氣的,跟在父親後面,不用開口,人家便拉了他坐下,好飯好菜地招待。“秀才”,大家都這麽叫他。及至考上大學,“秀才”變成“狀元”。比起上海這樣大城市裏的人,老家的人倒似更看重學習。陶父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子,經濟條件不好,但很受人尊敬。甚至陶無忌十幾歲的時候,就有媒婆上門,說有女孩家想先把婚事訂下,將來好就最好,若是不好,他們也沒怨言的。還有願意資助學費的,說將來婚事若是成了,就算嫁妝,不成就當借給孩子,不收利息。

趙輝忍不住笑:“很搶手啊——如果你回老家,肯定能娶到最漂亮的媳婦。”

陶無忌臉紅了一下:“那也不一定。”

次日,陶無忌請了病假,去五角場監獄看朱強。上周判的,五年。看守把人帶出來,瘦了一圈,臉頰那裏凹下去。見到陶無忌,他先是一怔,隨即問:“吃過生活(方言,吃生活即挨打)了?”——是說陶無忌的脖子。陶無忌道:“交通意外。”他嘿的一聲:“沒死,運氣不錯。”陶無忌道:“差一點兒。”他道:“老天不長眼。”

陶無忌帶了一袋水果。看守接過,檢查了一下,示意可以。朱強手被銬著,不能動,忽地飛起一腳,把那袋水果踢得老遠,蘋果葡萄滾一地。“幹什麽!”看守喝道。朱強呸的一聲,朝地上吐了口痰,看向陶無忌,冷冷地道:

“滾!”

回去的路上,陶無忌覺得舒暢了些,脫臼的脖子也舒服許多。他就是去挨罵的。可惜隔著玻璃,否則再挨兩下打,就更舒服了。胸口那裏被什麽充溢著,有許多東西不吐不快。他拿出手機,撥通一個電話。半小時後,他到了胡悅家附近的小茶館。胡悅已等在那裏,靠窗的位置,點好了茶和果盤。她聽出電話裏他的異樣,神情便愈加溫柔:

“有事?”

他告訴她,有一陣縣城裏流行天主教,好多人都入了教。天主教要告解,把自己犯的錯如實地向神父說出來。很多時候,告解亭成了孩子們的玩具。他們鉆進去,扮作神父,偷聽別人的秘密。很少有人會真的告解。但偶爾也會碰到一兩個傻子,跪在那裏傾訴。一次,某人來告解,說自己愛上了張小冬的老婆,求而不得,非常苦惱。張小冬是城西開水果鋪的,其貌不揚,還酗酒賭博,娶的老婆卻是如花似玉,遠近聞名,暗戀她的人從城東排到城西。本來這也沒什麽,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多了去了。偏偏那人說得很具體,寫小說似的,起承轉合,還有心理描寫和細節,但也是很有節制的,不覺得淫邪,反而很動人,催人淚下的那種。這事很快便傳開了。最終現實情況竟真像小說了,女人和張小冬離了婚,跟了這人。更妙的是,眾人提起這兩人,竟一丁點兒責怪的意思也沒有,反倒認為,這麽癡情的男人,傻子才不嫁。

“挺有趣啊,”胡悅笑道,“這人很聰明,懂得利用輿論的力量。”

陶無忌喝了口茶:“是我教他的。”

胡悅一怔。

“那女人是我大姐,很沒用,整天被老公打,還不敢離婚。那男的也不敢,怕被人戳脊梁骨罵狗男女。你知道,我們那裏風俗還是很守舊的。我爸心疼女兒,逼我想出這個主意。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兒陰險?”

胡悅停頓一下。“你是為了你姐。出發點是好的,應該叫機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