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5/7頁)

老太邀三人去她家裏坐坐。“鄉下房子簡陋,不比你們大上海。”她謙遜道。她見錢斌是陌生面孔,偷偷問師母。師母說,也姓歐陽。錢斌聽到這話,朝趙輝看去。趙輝微笑,在他肩上拍了拍。老太早年喪夫,與小兒子一家住,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都去了城裏打工,留她撫養重孫。自家蓋的磚房,兩上兩下,外頭看著氣派,裏面空蕩蕩沒幾件家什。老太摟著重孫,翻來覆去地說“常來坐坐”。師母問她:“孩子們過年回來沒有?”她回答:“初七那天回來的,待了三日便走了。那邊學校在聯系,下半年就把小的接過去。”師母嘆口氣,嘴上道:“那很好啊,可見是紮下來了。你好福氣。”老太說:“團圓了。”把遺憾壓著,臉上只是笑。師母停了停:“你這歲數,都已是四世同堂了,能享幾代人的福。我不如你。”這是真心話,說了不免有些傷感。老太反過來勸她:“兒孫都是討債鬼,沒有也好。”

那天臨到家前,錢斌忽然叫住師母:“以後有什麽事,您盡管喚我。”這話說得有些突兀,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不敢看人,繼續道,“您別把我當外人。”師母原地怔了幾秒:“謝謝。”兩人白天已有些隨意了,這一來一去,重又扭捏起來,卻是更進一層了。隔天,師母托趙輝帶了一只表給錢斌。“你爺爺傳下來的,你父親生前一直戴著,現在給你吧。”錢斌還猶豫著,趙輝徑直替他戴上,“你父親的事,我慢慢講給你聽。”

“騙小孩!”薛致遠這麽評價。電話裏他像個女人那樣逼尖嗓門,時而嘲諷,時而咒罵,音調隨著內容而不斷變化,層層遞進,還有些神經質。趙輝想起吳顯龍常說的那句“鄉下人就是鄉下人”,也不掛斷,只默默聽著。薛致遠問:“你在那小孩面前說了我多少壞話?”趙輝道:“不論好壞,反正我只說真話。”薛致遠哈的一聲,怪聲道:“我可以想象,老趙,你不動聲色把那孩子騙得團團轉的模樣。”趙輝道:“我說了,我只說真話。”

“也包括師母那筆高利貸?”薛致遠忽道。

掛掉電話,趙輝點上支煙,坐了一會兒。手機響了,是微信。薛致遠發來一個豎中指的表情——這人是氣急敗壞到極點了,電話最後,竟還罵了句“操你媽的”。趙輝不理會,猜想他促狹起來,也許會到師母那裏去攤牌,說那筆錢完全跟錢斌沒關系,是老趙幫著填上的。其實也不算高利貸,一個小財務公司,按銀行貸款利率的兩倍,前年借的二十萬,到今年連本帶息三十萬不到。師母動過賣房子的念頭,趙輝攔下了,說她孤零零一個人,又上了年紀,沒了房子就等於沒了底。錢斌那邊確實是趙輝做的工作:“錢我來出,你別聲張,就說是你這幾年的積蓄。”錢斌沒回過神,趙輝給他講道理,“你是老師的兒子,名義上說得通。我們誰給錢,師母都不要,總不見得讓她老人家去睡馬路。”錢斌這才照做了。師母那邊,初時自是死活不收。趙輝勸了半天,最後道:“按老法,他算你半個兒子。難得他有這片心,老師地下有知,也是欣慰的。”錢轉到錢斌戶頭,再由錢斌打給師母。師母執意要寫借條。錢斌又問趙輝。趙輝說:“收下吧,師母也是個倔脾氣。”三人去海寧倒是後面的事了,有些順理成章的意思。趙輝不提別的,對著錢斌只是勸他好好待師母:“她是你父親的妻子,對她好,便是對你父親好。”趙輝說這話時,瞥見錢斌的神情,三分感動,倒有七分茫然。他想,這真是個孩子呢,一張白紙。當年的事,除了發廊那段,趙輝都說得很詳細,尤其他與老師的情分,一起吃飯,一起打球,一起看書,一起睡覺……說著說著,眼前便浮現出老師的臉,依稀是病床上的模樣,兩頰刀刻似的,眼窩深成兩個洞,目光卻是炯炯,徑直望著他,嘴角帶笑——趙輝鼻子陡地有些酸,眼前也模糊起來,沒忍住,竟真落下淚來。錢斌慌了手腳,拿紙巾給他。趙輝說聲“沒事”,想停下,不知怎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愈加應景了。瞥見錢斌手足無措的模樣,趙輝那瞬只覺得愧疚。偏偏眼前老師那張臉依然如往昔一般慈祥,微笑著,仿佛在說:“你是我最鐘愛的學生,我希望你能過得好,過得稱心如意。”——趙輝聽到一聲嘆息,也不知從何而來。心頭酸得要命。愈是這樣,愈是淚水不止,也愈是愧疚。情緒像亂成團的線頭,一言難盡,只覺得窩塞,無處消減。鋪天蓋地般,又是悄無聲息,轉瞬間,整個人竟似麻木了。

薛致遠到底還是沒逃過。國務院剛開了全國金融會議,強調要加強金融監管,補齊監管短板。國家先後成立了國務院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和中國銀行保險監督管理委員會,金融安全被提升到國家安全的角度。銀監會隨之發文,大力整頓信托業。真正是撞在槍口上。除了非法融資、資金整合、違規發行信托產品,還牽涉到報表造假、違規上市等多項,罰款不算,又判了三年,即日執行。判得有些重了,殺雞儆猴。趙輝聽說這事,曉得情況不妙。果然,不出兩日,舉報信便捅到S行總行——臨死咬一口,老薛是想來個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