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

“找一個好孩子,栽培他、扶持他。自己犯過的錯、走過的彎路,無論如何要提醒他注意。自己沒做到的事、圓不了的夢,盼著他來替自己達成,不留遺憾。這種感覺,就像是把人生重來一遍。”陶無忌聽了說:“時光之沙。”趙輝點頭:“沒錯,你就是我的時光之沙。”

陶無忌記得,被趙輝叫去談話那次,是下午兩點。與苗徹乘同一趟電梯。按下“39”,陶無忌說了句“這層還是第一次來”。苗徹道:“上面的指紋也貴重得很。”開玩笑的口吻。兩人在電梯口分道揚鑣,一東一西。陶無忌敲門前,回頭看了一眼苗徹,見他也在看自己。兩個男人應該是覺得有些婆婆媽媽,便都笑笑,各自進門。陶無忌那瞬是想起了父親——他背著行李往站台裏走,父親在後面叫:“路上小心,好好工作!”聲音過於響亮,引得旁人都朝這邊張望。陶無忌回頭,瞥見父親臉上堆著笑,手揮得剛硬有力,像所有長輩為小輩度身定制的那種氛圍,贊許、鼓勵、希冀,稍帶些不舍。按說這時候是笑不出的,父子倆分開總是有些傷懷的事。陶無忌只好也報以微笑,手臂在頭頂甩出一條很瀟灑的拋物線。男人間喜歡這樣,拿那種洞眼很大的篩子,把無用的、可有可無的東西統統篩掉,留下來的都是真生活,賊骨挺硬。不這樣,仿佛體現不出男人的粗獷和大氣,像女人了。

但趙輝不一樣。那天他跟陶無忌聊了很久,也是以一個長輩的身份,但要細膩委婉得多。他問陶無忌:“知道薛致遠嗎?”陶無忌回答:“知道一點兒。”他提起“鳳凰男”這個詞,說薛致遠也是個“鳳凰男”。他用了“也”這個字,在陶無忌覺出反感之前,便已表明態度:“我不認為‘鳳凰男’是個貶義詞。現在這個社會,有太多聰明人,喜歡把人歸類,這類人是怎樣的,那類人又是怎樣的,很沒有道理。‘鳳凰男’在我看來,就是出身一般但非常要強的人,很努力,也很優秀。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壞人,‘鳳凰男’裏面也有好有壞,這跟是不是‘鳳凰男’沒有關系。”他說薛致遠是個失敗的例子:“被人罵總不是好事。你雖然年輕,卻比他沉穩得多,品行也好。我一直很感激我的老師。現在我愈來愈明白老師當年的心情。找一個好孩子,栽培他、扶持他。自己犯過的錯、走過的彎路,無論如何要提醒他注意。自己沒做到的事、圓不了的夢,盼著他來替自己達成,不留遺憾。這種感覺,就像是把人生重來一遍。”陶無忌聽了說:“時光之沙。”趙輝點頭:“沒錯,你就是我的時光之沙。”

陶無忌那瞬是有些觸動的。領導的語氣恰到好處,鄭重而又親切,不給他壓力,也絕不像在開玩笑。這時候似乎是要有所表態的,否則就是沒禮貌了。陶無忌鼻子酸了一下,好像許久以來就是為了這刻。十年寒窗,所有的辛苦,既是實打實的,又像拔絲香蕉那些拉出的線,一種纏纏繞繞、牽絲攀藤的不易。連從家到學校的那條路,因為沒有母親的陪伴,似也比別人的要長一些,難走得多。之前所做的一切,應該都是為這刻而鋪墊的吧。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比如“時光之沙”,他說想回到過去看看母親的模樣,話是不假,但放在那當口兒,他知道怎麽說更讓領導動容,一句頂一萬句。偏偏還是不假思索,完全條件反射。陶無忌想起老家門前那條青石路,樹影在河浜裏輕輕搖晃。初秋時分是最美的,還未到十分絢爛,卻已有了些蓬勃的意思。將近未近的感覺。最值得期待。

“謝謝趙總。”他詫異自己竟還是這句。

趙輝笑笑,只當他客氣。小男生乖一點兒也好,銳氣放在裏面,顯得有教養。

“我們還沒加過微信呢。”趙輝拿出手機,掃了一下陶無忌的二維碼,“如今這世道,加了微信才算認識。”又微笑,在他肩上一拍,“去吧。”

苗徹離開分部那天,處裏同事為他辦了一場送別宴,就在分行隔壁的韓國烤肉館。包廂裏兩條長桌,苗徹坐居首那頭,陶無忌輩分最低,坐末席,烤肉倒茶。沒點酒。倒不是規定嚴到這個地步,主要是苗徹自己不想喝,眾人怕觸他心境,便也都陪著。氣氛總體不錯。分部的主任和副主任都來了,勸他:“下面有下面的好,天高皇帝遠,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更能放開手腳。你又做過審計,六扇門改行當江洋大盜,知己知彼,黑白通殺,你說,誰還弄得過你?”是說他被貶到路支行當行長。話說得實惠得過了頭,半是勸解半是玩笑,但道理不錯,是真心為他好。又提到張江支行,行政上比一般的路支行高半級不說,今後幾年發展都是熱點,大有可為。苗徹聽著,不附和也不反駁,只是稱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