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5/5頁)

“小店家,做的也是街坊生意。我們這邊人不講究。”

“油墩子倒是許久沒見了。要不是減肥,我也想買一個吃。”

“你減什麽肥?再減就太瘦了。”

“我是臉圓,身上瘦,吃虧——莉莉正相反,我剛剛看她撩衣服,小肚子都凸出來了,偏偏一張臉還是瓜子臉。這種女人最合算。”

他朝她看,有些無奈地。應該是想說“為什麽老是提莉莉”。忍著不出聲,擰開瓶蓋,賭氣似的喝了一大口水。目光轉向窗外。嘴巴動了幾下,想說話,又停下。反反復復地。

上海的夜景,絢爛中帶著幾分迷離。燈光也是猜不透,明暗之間,把某些東西隱去,又把某些東西無限放大。擺到人們面前。偏偏又是毫無道理可言。

“我曉得,”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低沉,卻更清晰,“——你有點看不起我。”

她眼望前方。一時不知如何接口。空當容易引起誤會,倒像是默認的意思。但隨便回答似乎也不對。都說到這步了,之前那些鋪墊都是空的,此刻才是實打實,沾皮帶肉。他想表達什麽呢?生意眼看著做不成,以後也不大會再見,索性把話撂開。也落個痛快。她猜他或許是真的生氣了。真要是陌生人倒不搭界了,這樣半熟夾生的故人,才最要命。回憶、夢想、友情,還有些許朦朦朧朧的男女之情。摻雜在一起,像一盤亂到極點的殘棋。無從把握。她手放在方向盤上,竟有些微微發抖。離他的家還有不到兩公裏。該是接近尾聲了,偏偏又是這樣的氣氛。她腦子裏忽然浮現出他二十多年前的模樣。他大她半歲。她發育晚,十二歲依然是小蘿蔔頭的模樣。他卻已是半大小夥子了。高她一個頭。白襯衫外面套件羊毛背心,領口那粒扣子也系著。站得筆挺,又不做作。看人時把“架梁”往上輕推,說話聲不大,卻口齒清晰。他是班長兼英語課代表。聽他讀英語課本,是種享受。那時對他有好感的女生不在少數,大多是暗戀,也有個別會主動示好。他總是注意分寸,絕不讓對方難堪。她是學習委員。工作上交流多,又住得近。他叫她全名,“顧清俞,等我一下。”“顧清俞,油墩子吃嗎?”“顧清俞,一起出黑板報吧。”“顧清俞,恭喜你拿了第一名”……她喜歡聽他的聲音。唯獨對著她,他才那樣講話。語氣介於端正與親昵之間。與眾不同。雖然不曾說破,但女孩特有的敏感與細致,讓她從未懷疑過這點。兩人都是極聰明的,即便在那樣老派的年月裏,依然保持著某種默契,既不耽誤學業,也不讓彼此反感,落落大方又心知肚明。這層關系裏,男孩子的態度往往更加關鍵。女孩子又怎麽好意思占據主動呢?他小心翼翼、不動聲色地,呵護著她,還有兩人間的珍貴情誼——直如此時此刻,他努力呵護著他那點可憐的自尊。她怕他會哭出來。雖然事實上,她完全可能會比他更早哭出來。他是她的神,抹不去的。這些年,她是借由這層意思才坦然過來。我行我素,那只是外面的殼,他才是她心裏的“底”。像生煎饅頭底下那層厚厚的焦皮,托著裏頭的湯湯水水,再怎麽晃悠,外頭始終是穩的,波瀾不興。他狼狽,她比他更加難受。切膚之痛。

“沒有。”她一字一句地,“——我永遠也不會看不起你。”

他先是不動,隨即嘿的一聲,把頭發向後捋去。額頭那塊青灰,若隱若現。嘆口氣,捋一下。反反復復地。嘆息聲也會打轉。一波三折,行行止止。他低下頭,擰開礦泉水,卻不喝,一會兒又蓋上。聽她緩緩說下去:

“你不知道,重新遇見你,我有多麽歡喜。不管你是不是我印象裏的施源,不管我有多麽意外、吃驚,甚至是失望。能夠遇見你,我現在只剩下一種心情,就是歡喜。歡喜得不得了。我甚至希望這段路沒有盡頭,你可以一直待在車上,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