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5頁)

聚餐時,蘇望娣擺出婆婆的架勢,指出小葛不該買婚紗,“租一套就可以了,以後又不會再穿,放在衣櫥裏招蟲子。沒必要。”小葛說婚紗是舅舅送的。蘇望娣道:“舅舅送的,也是一份人情,將來舅舅的小孩結婚,你們要還的。又不是白送。”顧昕幫妻子說話:“人家舅舅是做房地產生意的,根本不在乎。再說婚紗是法國定做的限量版,我們就算要還也還不起。人家一片心,媽你不要什麽都拿錢去衡量。”蘇望娣撇嘴,“你媽是實惠人,不好跟人家比。人家講心意,我們到不了那個境界,只好講錢。”顧士宏打圓場:“該實惠的時候實惠,該講心意的時候也要講心意,這才是過日子。現在不是以前,條件好了,不能要求孩子們跟我們那時一樣。”蘇望娣道:“我結婚的時候,新衣服也沒一件,更別提新房子了,跟爹媽擠一間,兩張床當中拉塊簾子,貼個喜字,吃兩粒喜糖,就算結婚了。”顧士蓮笑笑,“那不是照樣也有了昕昕?阿嫂你最會過日子,見縫插針,最會安排了。”蘇望娣斜她一眼,“你不要為老不尊。”

老丈人送了輛奔馳SUV給顧昕,當作新婚禮物。2018新款。蜜月回來,小夫妻帶顧士海和蘇望娣去了趟蘇州兜風。豪車就是豪車,百公裏加速4秒出頭,一腳油門下去,人齊齊往後仰,推背的感覺。蘇望娣兀自酸溜溜,說城市裏開這車不合算,上下班時堵車,開不快,又費油。小葛不吭聲。倒是顧士海沖了妻子一句:“人家都是傻子,就你聰明。”蘇望娣反駁:“保險費養路費也比別的車要貴,一年下來好幾萬。都可以再買輛小車了。”到了蘇州,酒店是小葛訂的,豪華五星,一晚上兩千出頭。吃飯也是在高档餐廳,倒並非景區的松鶴樓、得月樓,而是曲徑通幽的私房菜,外面看著門面不大,走進去卻是小橋流水,別有洞天。蘇望娣冷眼旁觀,見小葛點菜完全不看價格,手指滑過,“這個,這個,那個——”,既熟練又隨意。對兒媳道:“沒必要點太多,過個年肚子裏一包油,對身體不好。”小葛解釋:“姆媽,我點的都是清淡的。”蘇望娣一見,果然如此。這女孩應該是吃得多了,點的菜都極好,既有江浙風味又不落俗套。這樣清新精致的菜肴,比大魚大肉要貴得多。買單時,小葛信用卡遞過去,也不看賬單。蘇望娣一把奪過,見到上面的數字,不由得張大嘴巴。又是一通數落:“過日子要算計,否則就是拆家當。金山銀山也有用完的時候。”小葛被說得滿臉通紅。顧昕找個機會,給母親洗腦子:“你別老是跟葛玥過不去,她也是想讓你們吃好住好。你這樣冷一句熱一句的,難道是希望我們早點分開?”蘇望娣單獨對著兒子,便說心裏話:“昕昕啊,人家說嫁女兒是一萬個舍不得,可不曉得為啥,我給兒子娶媳婦竟也是這種心情。媽不是跟誰過不去,實在是舍不得你啊。”

馮曉琴說了幾次,讓顧磊去找顧昕,借他丈人關系,給馮茜茜介紹個工作。顧磊怕求人,死活不肯。馮曉琴無奈,只好親自去,見了顧昕開口就是親親熱熱一聲“昕昕”,話也說得直截了當:“自己人肯定要幫自己人,茜茜你是知道的,人不笨,又勤勞肯幹,手裏一堆證書,計算機、財會、營銷,馬上英語四級也考出來了——”見顧昕不吭聲,加上一句,“人長得也蠻標致。”顧昕忍不住笑,“阿嫂,又不是選美。”馮曉琴道:“才貌雙全,總是好事。”顧昕只好道:“我找機會試試,但不敢打包票的。”馮曉琴聽出他口氣裏的敷衍,“莫非,你也希望茜茜去你家做保姆?”顧昕一怔,忙道:“阿嫂,別聽我媽瞎講。茜茜這麽好的條件,我就算開兩萬塊錢一個月,也請不動啊。”馮曉琴趁勢一笑,“所以說呀,我們不用兩萬塊錢一個月,萬把塊就足夠了。茜茜平常也是‘阿哥’長‘阿哥’短,拿你當親哥哥一樣。現在妹妹有困難,你總歸要幫的。”馮曉琴名義上是阿嫂,年齡卻小了顧昕好幾歲,說到關鍵處,鼻音自然而然地加重,嘴角一撇,露出淺淺的梨渦,笑意更盛。顧昕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阿嫂,我一定盡力。”

馮茜茜19歲那年來的上海。高中畢業就不再讀了。倒不能全怪鄉下重男輕女,主要是自己也想出來闖闖。況且姐姐也在上海,有人照應。相比姐姐,馮茜茜心氣更高。老家出來打工的人不少,男人多是賣苦力,女人要麽當保姆,要麽做美容行當,或者房產中介,也有做小生意,賣水果,開個麻將室、遊戲廳什麽的。講起來在上海討生活,也紮下來了,卻是外圍的外圍,就像外環邊上的房價,怎麽跟內環相比?赤著腳也追不上。馮茜茜不願意這樣。死讀書她不喜歡,也不是這塊料。照她的心思,在姐姐這邊住下,先胡亂找份工,再報個夜校,揀幾門感興趣又實用的課程,該考的證書都考一圈,然後正經找個工作。薪水高低倒在其次,關鍵是不能在外圍,要在“中心”。與上海人一樣的工作,朝九晚五,穿正裝上班。她說:“心有多大,機會就有多大。”比起上海同齡的女孩子,她吃得起苦,不嬌氣。除了計算機、英語那些,竟連經絡養生師的證書也考了一個。馮曉琴笑她,不是想坐辦公室嗎,考這個做啥。她回答:“多門手藝就多個機會。就算別的比不過,至少還能比命長,看誰活得久。”這話透著些心酸。閑暇時,馮茜茜給姐姐做經絡疏通,背上的膀胱經,拿刮痧板刮出兩道直直的紅印。肺俞那塊,尤其嚴重,痧點呈紫紅色,一點點浮在面上。馮茜茜說:“姐,你上焦火太旺。”馮曉琴便嘆氣,“操心的事多,不上火才怪。”馮茜茜道:“姐,天底下的事沒止境的,好了還有更好。急不得。”馮曉琴道:“現在不急,難道等七老八十了才急?”馮茜茜勸姐姐:“已經很好了。”馮曉琴對著妹妹,也不遮遮掩掩,“——道理我懂,可家裏這幾個,從顧清俞到顧昕,再到朵朵,又有哪個不好呢?我是氣不過,除了生來不是城市戶口,我們哪裏輸給人家了。人家使三分力,我們拼著全力,都未必趕得上。”停頓一下,“你姐夫下月考試,不是我觸他黴頭,多半不行。”馮茜茜道:“他不行,你自己來。”馮曉琴嘿的一聲,“我怎麽來?家裏老的小的,裏裏外外都是活兒。不能跟你比。”又道,“我做不到的,你替我做到,也是一樣。”兩人那瞬都有些感觸。停了停,馮茜茜把頭枕在姐姐肩上:“我別的不求,就是盼著在上海買套房子,不靠別人,單靠自己。房產證上是我的名字,就夠了。”馮曉琴笑道:“要求不算高。”馮茜茜道:“就算癡心妄想,也要試一試。”馮曉琴搖頭,“倒未必是癡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