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3/6頁)

她說了兩遍“妹妹你是好人”。說到第二遍時,馮曉琴先是不語,隨即又逗她:“阿婆,你看人準不準?”她道:“我看人,是看到骨子裏,再準不過了。”馮曉琴道:“阿婆在尋我開心,上次還說我不是良家婦女。”張老太哎呀叫起來:“良家婦女不見得都是好人,不是良家婦女也未必就是壞人。你這人,吃相差點,良心蠻好。我看人不會錯的。”

“顧磊頭七的那天晚上,我拿著他的照片,跟他說話。我們老家的風俗,這天鬼魂會回來。我知道,我說的話,每個字他都能聽見。我對他說,我不後悔嫁給你,你也別後悔娶了我。我不是壞女人,至少,不像你家裏人說的那麽壞。我跟史老板沒什麽。自從嫁給你以後,我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阿婆,有時候我也挺糊塗,好和壞的界限到底在哪裏,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哪些事情可以稍微做一做,哪些事情完全不能碰。比如我覺得,手和臉給史老板摸兩下,有什麽要緊的,屁股蛋偶爾摸一下,也沒啥,但別的地方就不可以,性質不一樣了。還有說謊,要是為了讓這個家好,那就不叫說謊,比如我瞞著顧磊做直銷,賣減肥藥,我也不知道那是騙人的,還犯法,不過我也沒吃虧,除了在派出所關了幾天,該我賺的,一分都沒少,那些人敢騙我的錢?想也別想。裏頭還有顧磊奶奶的錢呢,老太婆也想發財,把她的棺材本都拿出來了,我關照她保密,她一口答應。後來事情敗露了,她也不替我說話,就在一旁看著我被她孫子數落。忒不上道。好在我少給了她兩個點,也氣得過些。史胖子那裏集資,我也弄了十萬,九分利。我對胖子說,要是蝕了,我就被子鋪蓋卷一卷,帶著孩子住到你家。沒辦法啊,鈔票存銀行,贏不過通脹,等於是蝕本。家裏到處都是開銷,小老虎外面上課,一節課多少錢,顧磊一個月工資才多少,虧得吃在他爸家,有個老的啃啃,否則真是不夠用的。他睜只眼閉只眼,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賺錢不吭聲,出了事就全怪在我頭上——阿婆,下輩子我也要那樣,做人輕輕松松,一點壓力也沒有。”嘆口氣,又道,“算了不說了,人都沒了,不作興的。”

說來也怪,對著這半癡半癲的老太,想到哪裏說到哪裏,心情竟似舒服許多。原先那些堵著淤著的,像刮痧板來回擦拭,幾條黑紅,看著怖人,底下竟是通暢了。也是不知不覺的。她說“我不是那種人”,這陣子常說這句,每個字呈現在眼前,仿佛都帶疊影,像說話時的回音。不是普通層面上的意思。說著說著,自己都忍不住激動起來。胸口那裏不停起伏,被什麽充盈得滿滿當當,一會兒是不吐不快,一會兒又是不知從何說起。半晌,張老太把一只骨節嶙峋的手放在她手上,拍兩下,“妹妹,”她道,“我曉得的。”初時是寬慰她,停了停,又換了一本正經的口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就好了?”馮曉琴被她逗得笑出聲來。望著她,也不知怎的,忽地,眼淚順著鼻尖落下來,滴到她手背上。

追悼會過後,馮曉琴把老太托她保管的東西,一並還給張老頭。“兩塊金幣,還有五千四百塊現金。全在這裏了。”她猜想或許要解釋一番。誰知張老頭說聲“謝謝”,徑直收下了。他從口袋裏拿出一本簿子,正是張老太的記事本。“她把事情經過全寫下來了,還關照我,不要誤會妹妹你。”張老頭說完嘆口氣,“我老太婆有點搭進搭出,清醒的時候還是蠻清醒的。”他頭上戴著新織的粉色毛線帽。最後幾針還是在醫院裏馮曉琴織的。張老太手腳太慢,這工夫,別人十頂也織好了。老頭子戴粉色帽子,看著總是奇怪。馮曉琴沒忍住:“阿婆講,你喜歡這個顏色。”他道:“她織的,我都喜歡。”竟是小夫妻般的聲氣。透著些傷感。“八十好幾了,又是那種病,想開了,也就沒啥了。”他嘆口氣,又對馮曉琴說聲“謝謝”——“虧得妹妹你,讓她最後那段日子過得蠻開心。”

“你兒媳,著實也不容易。”湖心亭裏,張老頭對顧士宏感慨。顧士宏問他,記事本裏寫了什麽。他道:“我老太婆的心裏話,只給我一個人看,說是不能說的。”顧士宏笑笑。張老頭又道:“我老太婆要是加入作家協會,我和你只好靠邊站。夜裏一路看,一路流眼淚。等於是把過去的日子再過一遍。一輩子太短了,要真有下輩子,我無論如何都要再尋到她。”臉上笑著,說到後頭聲音卻有些啞。顧士宏勸他:“她肯定跟你一樣的心思。下輩子,下下輩子,只要有緣分,總歸碰得著。”

“不晚”陸陸續續又多了七八個老人。實打實,真正靠做出來的。萬紫園、白雲公寓,還有附近幾個老式小區,白天常有人來打聽,問價錢,看情況,或是討一份宣傳單回去。“看情形,不出半年,房間可以住個六七成滿。”馮曉琴對展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