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4/6頁)

展翔順著她說:“再過一年,就要擴建了。”居委會前幾日還派人過來看,裏裏外外兜一圈,挑不出毛病,嘴上沒多說,臉上是服氣的。馮曉琴說:“爺叔,出名了,發財了。”展翔手伸過去,在她頭上輕輕砸個毛栗,“少尋我開心!”這動作有些親昵,馮曉琴讓開,“——爺叔不是說過嘛,給附近70歲以上的老人免費吃中飯,兩葷兩素。現在時機差不多了,可以搞起來了。爺叔以後就不是暴發戶了,是成功人士、社會名流。恭喜你。”展翔怔了怔,詫異這話是幾時在她面前說的,繞了一圈,才想到當初向顧清俞求婚時,隔了一堵墻,必定被這小女人聽了去。兀自有些難為情,打個哈哈,待要與她說笑一番,她已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

顧士蓮的活檢報告出來,情況果然不好。隔日便住進醫院,準備做手術。顧士宏與高暢商量,手術後大家輪流照顧,排個表,白天晚上按次序來。“這樣,你也不至於太累。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有條理,不好亂了方寸。”高暢應著。主刀醫生是顧清俞找的,經驗技術都是一流的,次日清晨第一刀,也不拖時間。高暢塞了五千塊錢給顧清俞,“你托人辦事,開銷總歸是我來。”顧清俞不接,“姑父,你只管全力以赴盯著姑姑的病,別的事情以後再說。”高暢只得稱謝。手術前一晚,顧昕提出陪夜,“我明天出差一周,後面大家辛苦,今晚讓我來。”

病房有現成的躺椅,天不冷,帶個睡袋,也方便。吃過晚飯,高暢叮囑幾句,便走了。留下姑侄二人。顧士蓮問他:“出差去哪裏?”他回答:“杭州。”顧士蓮嗯的一聲,“那倒是不遠。”顧昕問:“要不要削個蘋果給你?”她搖頭,“肚子還是飽的。”示意他隨意,“你管你自己,有事我叫你。”顧昕去了趟廁所,回來時見顧士蓮已睡了,側向另一頭。其實還早,八點都不到。替她拉上簾子,自己也躺了下來。看了會兒手機,聽床上似是有動靜,簾子悄悄掀開一個小角——顧士蓮身子微微蜷著,肩膀有節奏地一顫一顫,應該是在哭。顧昕先是一怔,隨即把簾子塞好。不敢驚動。又過得片刻,聽顧士蓮叫他:

“昕昕。”

他嗯了一聲。“姑姑,怎麽了?”

“姑姑要是不在了,你會難過嗎?”顧士蓮不回頭,依然是背對著他。語氣有些硬,與這話的內容不相稱。應該是為了掩飾哭腔。顧昕盯著她的脊背看了一會兒,不動,也不說話。忽然意識到姑姑其實是害怕。——“你姑姑,就是只紙老虎。”臨出門前,蘇望娣喋喋不休,說顧士蓮要是真不怕,根本不用那麽兇神惡煞,越是兇,就說明她心裏越是抖豁。“你們顧家人,都是一個德行,嘴巴兇,骨子裏屁用沒有。”一旁顧士海聽得煩躁,說她:“就你最有用。換了你,你不怕?人家是惡毛病,又不是感冒發燒!你不曉得啊?”蘇望娣慢條斯理道:“我是外頭人,曉得不曉得都沒啥,你是她親哥哥,你曉得就可以了。”顧士海被沖得火起,手中茶杯“咣”地一放:“家裏鈔票又不歸我管,我是惡人,你又是什麽好人了?”蘇望娣也不生氣,對顧昕道:“看到吧,越是心裏抖豁的人,越是嗓門大,有道理你就好好說,兇個屁。”

“姑姑,”顧昕猶豫了一下,想說“三萬塊要是不夠,我再多出一些也沒事的”,但這話不中聽,也讓自己被動,說了無益——“姑姑,手術會順利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這話又是不痛不癢了。他性情是淡漠,但姑姑從小對他好,這點是記在心裏的。主要是不知該如何表達。別人的事,不常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便忘了。但這話不好說,一是叫不響,別人一句“自家人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你還想怎樣”,只有吃癟;二來也不是那樣性格的人,從小養成的習慣,說話留三分在肚裏。成了家之後更是如此。父母、妻子,都不是頂頂稱心的,吵不得,便少搭理。總覺得人生到這一步,雖談不上一敗塗地,但終是比預想的要差許多。落子無悔。叫屈也不能。醫院是會讓人生出無限感慨的地方。生老病死,望去一張張面孔俱是無力,尤其這樣的重症病房,認命又不認命,夾縫中求一絲生機。倘若那種整日哭哭啼啼的還好些,姑姑這麽要強的個性,到這種地步,便愈是替她難受——面上依然是不知說什麽好,下意識地,替她掖了掖被子。又撫了一下她的背。

“姑姑,早點睡。”

躺椅上折騰一會兒,好不容易有些睡意,葛玥發消息過來:“晚上冷不冷?”他看表,才九點,便不好發作:“不冷。”她又道:“寶寶想爸爸了。”這更不好發作。回過去:“爸爸也想寶寶。”加上一句,“姑姑已經睡了。”示意她停下。只幾秒,手機又響了,他皺眉,一看,卻是馮茜茜:“阿哥,為你點贊。”他嘿的一聲,回道:“給親姑姑陪夜,有啥好贊的。”她道:“不是指這個。上個月我業績排在第一位,經理說要給我升級,底薪翻倍。”顧昕回過去:“請客吃飯。”她打個笑臉:“行啊,我把我自己打包,送給你吃。”顧昕回了個曖昧的動畫表情過去。隨即清空聊天內容。想提醒她也把記錄刪了,但這話有些煞風景,再說這女孩也是個精細的,應該不至於出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