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7/9頁)

入了秋分,一日比一日涼。白天不覺得,夜裏風吹在身上,毛孔打個激靈,全身都縮一縮。老黃那件事愈鬧愈大,副鎮長分管安全,脫不了幹系。不久鎮長退休,上面派了人來接替。正是當初新區政府辦公室主任,姓盧,顧昕也認識。副鎮長苦心經營這些年,落了空,自是不甘,但也無計可施。又過一陣,有人舉報,副鎮長與葛玥舅舅有私下交易,收受高額賄賂,公家的地批給私人公司,嚴重違規。再查下去,還涉及非法融資、套貸。顧昕、馮茜茜一個個被抖摟出來——猝不及防,連反應的機會也沒有。

馮茜茜離開上海那天,馮曉琴送她到車站。與來時一樣,一個淺淺的旅行包。先回老家住一陣,然後再去廣州。被銀行開除後,她與那個開途安的男人斷了。那邊原先都在準備聘禮了。本地人,講究這些。她把男人送她的幾件禮物退了過去,微信上發句“對不起”,便把對方刪了。“我有預感,”她對姐姐笑笑,“不會這麽順的。”語氣倒是平靜,也聽不出情緒。馮曉琴想說“何必主動提出分手”,又覺得妹妹這麽做也沒錯。依稀記得,她來的那年也是這個季節,短袖長褲,卻又涼爽,花草樹木最茂盛的時候。郁郁蔥蔥。車上人卻少得多。那時過來是滿滿一車。平常回鄉的人總是不多。總要趕上過年那陣,才是密密麻麻。廣州也是大城市。另一個追夢人的樂園。馮曉琴知道,妹妹心底裏是有些不服氣的。沒勸她,也沒怪她,只當沒那回事。竟是沉默得有些突兀了。對錯那些,到這一步,也已不重要了。

“姐,走了。”馮茜茜從姐姐手裏接過包,轉身便上了車。馮曉琴手動了動,想要來個擁抱,見她這樣,也只得作罷。看她一步步往後廂走,找到座位,坐下,倚著窗,說:“姐,回去吧。”馮曉琴搖頭,示意等車開了再走。姐妹倆便一內一外地互望,也是斷斷續續,看幾眼,停下來,往別處看。一會兒再聚攏來。馮茜茜又讓她走:“姐,傻站著做啥。”馮曉琴依然搖頭。又笑笑。兩人望了片刻,馮茜茜忽地低下頭,掩飾已經微紅的眼圈,背過身拿起手機,佯裝有電話進來。半晌才轉過來,見馮曉琴站著不動,眼裏隱隱有淚光,臉上卻是微笑。一跺腳,“姐,你真的走吧——”尾聲已是抑制不住的哭腔。車子緩緩啟動。馮曉琴跟著,舉起兩只手,交叉揮動:“路上小心。”她不住地點頭,強自忍著,也報以微笑。當車子駛出站點,轉彎那瞬,眼淚終於決堤而出。那瞬她想起前一日,與馮大年告別,桌上放著剛做完的齊天大聖,還未上色。竟是純正的中國風,仿佛小時候看的那些連環畫。他道:“二姐,原來《七龍珠》裏的孫悟空是假的,《西遊記》裏那個才是真的!老頭不借書給我,我還不知道!”他興沖沖地,似是得了什麽重大發現。她不禁好笑。他向來忌憚大姐,在二姐面前則要放松得多。他說下一步打算把那些神話人物做成手辦,紅孩兒、嫦娥、蜘蛛精、托塔天王、昴日星官……“以前都是外國動漫裏的人物,你也做,我也做,都做爛了。其實中國有那麽多神話故事,人物又多又有趣,不做浪費了。”馮茜茜詫異這傻弟弟竟能說出這番話來,普通話還夾著家鄉口音,眼睛都要放出光來。她真心替他高興。他問她:“回去了,還來嗎?”她道:“等你結婚時候來喝喜酒。”——車子駛上高速時,她拿出皮夾,裏面有一張姐弟仨的合照,早年在老家拍的。馮曉琴那時也才十六七歲光景,手裏抱著馮大年,她梳著馬尾,小學生模樣,拉著姐姐的手。各自對著鏡頭。那時並不知道世界是如何的,一只腳還在原地呢。笑或不笑,眼神一望無余,直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這話著實不假。她看了一會兒,把照片放回皮夾。

蘇望娣找了律師幾次,都說情況不樂觀,副鎮長那邊自顧不暇,葛玥舅舅更是落井下石,關鍵地方添油加醋。拖一個算一個的架勢。葛玥父親怪女兒,跺腳:“我是吃過他苦頭的,你們真是糊塗啊!”葛玥懷孕六個月,已有些顯懷。顧昕一出事,離婚的事情擱在那裏,不上不下。家裏亂作一團,也沒人管她。她便自顧自,每天上班下班,不論是家裏人還是同事,見面都不多話的。她父親怪她,她丟下一句:“他的事,我又不曉得的。”葛父一著急,話便說得重了:“你長這麽大,到底曉得什麽?你是人啊,又不是木頭。”她母親在旁邊攔著。葛玥擡頭,眼睛裏一根根血絲,臉色白得駭人。卻又全無表情。她父親只好停下,不住嘆氣。她母親做了幾個菜,放在飯盒裏讓她帶回去,“這陣子你婆婆也沒空管你,你自己當心。實在不行回來住兩天也好。”她沒接,拿了包徑直開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