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6/9頁)

開學前,馮曉琴在“不晚”附近的火鍋店訂了一桌。除了兩個值班的,其余人都來了。因為是替姓劉的女兒慶祝,考上一所區重點高中,便把三千金也叫了過來。滿滿一桌。還買了個蛋糕,上面裱了“金榜題名”四字。那女孩是個靦腆的,見了便有些不好意思,扭捏著不肯上前。馮曉琴攬住她,又指著三千金的老大和老二:“一個個來,姐姐帶了個好頭,後面大家輪著,誰考得好,阿姨就給誰買蛋糕慶祝。”姓劉的女人掩飾不住的歡喜,一直望著自家女兒,眼圈紅紅的,像笑又像哭。眾人挨個兒同她說“恭喜”,又說“不容易”,小學到初中,跟著媽媽到處轉學,光在上海就轉了三所學校,也都是菜場學校,小一半是民工子弟。本想著混到畢業便罷,誰知這小姑娘爭氣,沒人盯著,也沒上過一天補習班,竟是考成這樣。姓劉的女人跟馮曉琴感慨:“人家講,什麽種子結什麽瓜,我這棵歹苗,倒是養出一棵好筍。”馮曉琴說:“阿姐信這些,我是不信的。再說了,論聰明還有撲心,阿姐哪裏輸給別人了?你女兒骨子裏是同你一模一樣,所以才考得好。”姓劉的女人嘿的一聲,擤一下鼻子,“像她爸爸。她爸爸才真正是拼,要不是倒黴出了那事,怕是老早就跟朋友合夥開快遞公司了。他看準這條路辛苦,卻也有前景,中國人那麽多,每家每天收一件快遞,那該有多少?他那時從早忙到晚,助動車開得像飛一樣。我勸他悠著點,他嘴上答應,可做起來就全忘了。多送一單就是一單的錢啊。他說要早點湊夠錢創業,讓我和女兒享福,結果油門一腳下去,人就沒了,變戲法一樣——”她說著,拿紙巾去擦眼角。馮曉琴勸她:“現在不是一樣?女兒爭氣,將來照樣讓你享福。”她搖頭,“不指望的,小姑娘才幾歲。”馮曉琴道:“說慢是慢,說快也快。我來上海的時候,也就同她一般大。”嘴巴朝她女兒一努。見幾個女孩已是熟稔了,雖說差了幾歲,嘰嘰喳喳亦能談到一起。三千金家的老二最是活躍,攛掇姓劉的女兒給她喜歡的明星送花打榜,那女孩完全不懂,老二便詳細告訴她,怎麽注冊,怎麽充值,怎麽加粉絲,怎麽買鮮花。話還未說完,便被她媽媽揪住耳朵拖回去,“沒一天讓我省心的——”馮大年一旁看得有趣,咧開嘴偷笑。三千金父親逗他:“看中我哪個女兒就說,老丈人馬屁可以先拍起來。”馮大年紅著臉罵:“瞎說!”

又叫了幾斤小龍蝦。配啤酒。天熱這麽吃最愜意。姓劉的女人酒量不行,才喝了一瓶,就開始哭哭笑笑。一邊剝小龍蝦,一邊絮叨,講廣西家鄉話,聽著與廣東話有些相似。邊說還邊打手勢。馮曉琴旁邊陪著,也有兩三分醉意。也說家鄉話。各說各的。一會兒,姓劉的把自家女兒拉過來,二話不說抱住頭就狠狠親了一下。那女孩羞得掙脫走開了。馮曉琴看馮大年,過完暑假似是又長高了些,臉也黑了。廚師班退了,給他報了夜校,英語和計算機。“上了再說,說不定上著上著,味道就出來了。”馮大年沒拒絕,一副任你擺布的模樣。馮曉琴也不指望他一口吃成個胖子,慢慢來。人家女孩與他同歲,是榜樣。讀書上進這種事,逼不得,也松不得。馮曉琴拿起酒杯,與姓劉的一碰:“祝賀啊!”姓劉的朝她看:“幾時把那個斷手斷腳的弄走?”馮曉琴道:“阿姐這陣子春風得意,放在以前還要去廟裏燒香還願。現在香不燒了,正好當做善事。積德的。”姓劉的嘿的一聲,“我不迷信的。”馮曉琴道:“不是迷信,是圖個心安。”

高暢來“不晚”看老黃。見他躺著不動,睡著了似的。再細看,嘴角輕撇,竟像在微笑。“在做夢,”他對馮曉琴道,“夢裏有老婆有小孩,講話也不結巴。”馮曉琴道:“夢裏也是一世。”高暢道:“以前看過一本科幻小說,說一個人老是做奇怪的夢,到最後才發現原來夢才是現實,而那個現實世界倒是一場夢。真真假假,分不清的。”馮曉琴道:“這種問題不好想,一想要變神經病。”高暢嘆道:“老黃要是有福氣,就在夢裏過一世。”

展翔往馮曉琴賬上打了20萬。說這錢專用在老黃身上。“實在看不下去,”他說馮曉琴,“又要賺錢,又想當善人。小心精神分裂。”馮曉琴心裏感動,嘴上道:“爺叔一邊收保護費,一邊捐款。這只口袋進去,那只口袋出來。”展翔自嘲:“我這只口袋是漏的,啥時候進去過?只看到出來。”馮曉琴道:“爺叔底子厚,漏不完。”停了停,又道,“等熬過這陣,我就像爺叔講的那樣,給這附近70歲以上的老人提供免費午飯,兩葷兩素。”展翔怔了怔,見她一臉認真,不似開玩笑。勸她:“你口袋還是紮紮緊的好。一邊進,一邊漏,爺叔可以,你沒必要。”馮曉琴道:“總歸是進的多,漏的少。”展翔朝她看,“嘴巴不要老。”她笑笑,“其實是圖個心安。也花不了多少,講起來總歸是做好事。給兒子積福。爺叔名字起得好,‘不晚’,就算像我這樣的女人,現在做好事,也不算晚。”他道:“你是怎樣的女人?我跟你講,不要小看自己。像你這樣的女人,才真正難得。放眼望出去,又尋得著幾個?”她朝他看,“爺叔現在也喜歡抒情了。夾敘夾議那套不玩了。”他笑道:“夾敘夾議忒傷腦筋,還是抒情好,嘴巴一張就來。不費力氣。花小姑娘最好。”她哦的一聲,撇嘴道:“原來爺叔講的不是真心話。再說我也不是小姑娘了,都三十出頭了。”他道:“三分假七分真。十分真倒像假話了。要留余地,給人家,也給自己。爺叔在教你做人的道理。認識你十多年了,你就算活到八十歲,在爺叔心裏也照樣是小姑娘。‘不晚’交給誰,我都不放心,唯獨交給你,我竟是一點心事也不擔。爺叔信得過你,也有一點點佩服你。真心話,不騙你。”說著,在她頭上輕輕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