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4/9頁)

施源離開上海前,邀顧清俞吃飯。外灘某高級餐廳,法國分子料理。顧清俞被侍者帶入,遠遠看見座位上那個一身正裝的男人站起相迎,便慶幸自己今晚的穿著並沒有太隨意。儀式感由始至終貫穿於整頓飯。兩人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包圍著。亦喜亦憂。就像那道前菜“芥末蘋果”,入口酸甜,後調辛爽,層次比例再是精妙,終是不慣。劍走偏鋒——倒也適合這樣的夜晚。菜式有些古怪,視線轉移,離愁別緒便沖淡了,或者說是有了抽離的余地。面上反倒閑適。兩人輕輕聊著,大多是以前的事。讀書那陣,同學、弄堂、油墩子、造房子、奶油杏肉、紫雪糕……笑一笑,停一停,再繼續。這樣的話題,帶些歲月的滄桑的感覺。像一幅畫軸緩緩展開,《清明上河圖》那般細碎,人與景密密延延,角落裏也俱是故事,各自活著。那時她想,她與他,只是畫上兩個不起眼的小黑點罷了。稍不留神,便湮沒在這巨大情境裏,塵土般輕忽。她問他,去加拿大打算做什麽?他道,還沒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她點頭,說,你一定會順利的。他道,謝謝。

最後,他勸她找個好男人,“否則就算距離一萬多公裏,隔著太平洋,我也會定期飛回來敲打你的。”這話作為結束語,介於開玩笑和真情流露之間,是很妥帖的。煽情得恰到好處,也不落俗套。直至此刻,她好像才真的感覺到,她有多麽替他高興。他吃了那麽多苦,也該有個好結果。這樣的收局,有些悵然,仿佛一道冗長的數學題,幾番求解,最後答數卻是個“零”。與歲月靜好那些不相幹,但也算告一段落。只當過去二十年是場夢,眼睛睜開便全忘了。加拿大是養老的好地方。他能過得適逸,她也安心。買單時,他在賬單上簽字。她看著他,總覺得還有話未說盡,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便一直微笑。仿佛為後面的內容做鋪墊,竟又始終沒下文。起身那刻,她接過侍者遞來的外套,突然,近乎一驚一乍地叫起來:

“哎呀,我們還沒有一張合照呢!”

他想提醒她“結婚照那次不是拍了”——自是不會。他看到這個女人遺憾得有些誇張的神情,忽然意識到她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孩子氣。他總覺得她隨時會哭出來。雖然她掩飾得很好,像個處變不驚的女強人。他現在知道了,他損失的不止二十年。悲傷的感覺像陡然漲起的潮水那樣,沒頭沒腦地襲來。可惜,一切都無法回頭。連爭取的時機也過了。仿佛已不在同一次元。他咧開嘴,使勁地笑了一下,隨即搭住她的肩,把手機交給侍者:

“麻煩你。”

顧清俞一個人去了酒吧。看他發過來的合照。施源很紳士地評價“跟你在一起,雖然是同歲,卻像比你老了七八歲”。後面還跟著“大拇指”點贊。她回了個笑臉。又打了“祝你幸福”,想想不妥,改成“一路平安”。發過去。

她與李安妮通電話。那女人還在月子裏,不能出門。否則就叫她來了。她問她:“感覺怎麽樣?”電話那頭間或有兩聲嬰兒啼聲,咿裏呀啦。李安妮回答:“感覺很棒。你也生一個試試。”她嘿的一聲。想說施源的事,又停下。戛然而止。李安妮察覺她聲音的異樣,“怎麽,有事?”她說沒有,換了歡快的語氣:“你女兒滿月,我送什麽好呢?”李安妮癡頭怪腦地笑起來,“越貴越好,上不封頂——我發寶寶的近照給你。”

小女嬰很漂亮。頭發金黃而微鬈,五官深邃立體,皮膚雪白。典型的混血兒模樣。李安妮在懷孕七個月的時候告訴她,孩子是Frank的。她當時聽了一愣。李安妮反比她沉著得多,“不管是誰的,我都要生下來。我想當媽媽了。”顧清俞懂她的言下之意。她已經失去一次做母親的資格了,這次她無論如何不想錯過。三十八歲高齡產婦,剖腹產,頭胎。孩子出生那日,她去醫院看望,把那個粉嫩的高鼻凹眼的洋娃娃抱在手裏,不自禁地朝旁邊的丁啟東看去。臉上看不出端倪。李安妮不停地使喚他,拿尿布,拍嗝,換衣服。他默默做了。他有過孩子,多少有些經驗,動作過得去。護士給李安妮開奶時,他旁邊看著,見妻子被揉搓得大叫救命,上前抓住她一只手,又忍不住笑出聲:“都打得死老虎的人,發啥豆腐西施嗲——”李安妮休息時,他抱著嬰兒,一手托頭頸,一手托屁股,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小東西,蹙著眉,不認識似的。顧清俞問他:“你女兒呢?”他道:“奶奶帶著。”顧清俞又問:“今年四歲?”他道:“五歲了。”顧清俞點頭,“妹妹出來,她就有伴了。”他停了半晌,憋出一聲“嗯”。顧清俞瞥過他頭頂一塊疏白,這男人也已四十出頭了,眉心很深的川字紋,顯得有些愁苦,也有些擔當。倒是老派上海男人的模樣。離開時,他送顧清俞到電梯口。“傷口還要養幾日再拆線,奶沒開,雞湯豬爪湯那些也不好喝,怕她生奶結吃苦頭——”也是沒話找話。最後問,“幾時吃你喜酒?”顧清俞笑笑,“不急。”他道:“李安妮講了幾次,前後收你三只紅包,難為情得很,終歸要尋機會還你。等她摒過這陣,就幫你介紹對象。”顧清俞依然笑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