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3/9頁)

那天到後來,兩人是完全說開了。顧昕掏出煙,自己點上。馮曉琴說他:“出去!這裏不能抽。”他不吭聲,打開門出去。她停頓一下,也跟了過去。見他兩條褲管空落落,這陣似是瘦了些。“寶寶怎麽樣?”她問他,加上一句,“——肚子裏那個。”他道:“就那樣。”她又問:“大人也好?”他嗯的一聲。馮曉琴便打住不說。他與葛玥鬧離婚的事,家裏人都知道。當面不提而已。葛玥那樣個性的人,這次竟是堅持,任誰來勸都不聽。懷孕四個多月,是個坎,再往後,流產便不容易了。本來這是個勸和的好時機,可她鐵了心,醫院去了兩趟,硬生生被蘇望娣從手術室門口拖回來。問她,到底是為什麽?她一聲不吭,被催得緊了,只說是“性格不合,早點晚點的事”。蘇望娣再去問顧昕。顧昕反問,她說什麽了?蘇望娣急道:“她是悶嘴葫蘆,半天放不出一只屁。所以問你呀。”顧昕也不吭聲。蘇望娣急得跳腳,“她是個大活人,我總不能拿根繩子綁住她。真把孩子流了怎麽辦?”顧昕道:“你別管,我來處理。”旁邊顧士海也忍不住了:“你怎麽處理?孩子要是真沒了,你怎麽處理?”顧昕煩躁起來,“那就把我也弄死償命好了!”

那晚顧昕對馮曉琴交了底,老黃這事必須解決。“阿嫂,算我求你——”他有些疲倦地,拿手去捋頭發,頭屑紛紛往下掉。捋了一遍又一遍。“阿嫂,‘不晚’可以跟鎮政府合作,我上次就對展翔說了,政府這塊有專項基金,不用你操一點心,該你賺的錢一分不少,上頭還有扶持,天底下哪裏找這麽好的事。我跟鎮長打個招呼,看看還有什麽項目可以掛上鉤,也統統給你。有名有利,人也輕松,阿嫂你來上海是為啥,不就是圖個安穩,能過好日子嘛。已經擺在你眼前了,你千萬要把握機會。”馮曉琴不語。他無奈地說:“阿嫂,你要怎樣才肯答應?”馮曉琴說:“讓我再想想。”他道:“老黃與你非親非故——”她道:“拒絕了他,他只有死路一條。”他急道:“怎麽是死路一條呢,他可以去康復醫院,我們會安排——”她道:“人家爹媽態度擺在那裏,還用多說嗎?要是想去你們安排的醫院,還會把人弄到‘不晚’來?”他停下來:“阿嫂,到了他這一步,不會有人存心跟他過不去的。最多是意見分歧。他爸爸想要同歸於盡,我們是想大團圓結局,你好我好大家好。撇開對錯不談,這是我的工作,將心比心,你站在我的位置,也是一樣的。”馮曉琴沒想好該怎麽回答,嘴巴比大腦快了一秒,“——我要是站在你的位置,大概不會。”他怔了怔。她說下去:“老黃我收了。不是故意跟你過不去。如果今天姑父不來找我,那就什麽事也沒有。可問題是,他找了我。不曉得是一回事,曉得了就是另一回事。你新聞裏聽說有車禍,哪怕死一百個,眼皮也不會擡一下,可如果在你眼前,一個人活生生被撞死,那就完全不同了。我也是有兒子的人,能理解老黃爸爸的心情。其實到這一步,最可憐的不是老黃,是他們老兩口。你講得沒錯,我來上海是想過好日子,但良心要是過不去,日子又怎麽會好過?不要說‘將心比心’這樣的話,我心裏想的,跟你不一樣。我要是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接這差事。傷陰德的。”

顧昕離開後,馮大年從旁邊走出來。看神情,應該是聽到了兩人的談話。馮曉琴問他:“你姐帥不帥?”馮大年反問:“剛剛說的是真心話?”馮曉琴搖頭嘆道:“耍帥一時爽,留人火葬場。”馮大年皺眉,“少學網絡上那些貧嘴,意思都不通。你都三十多的人了,傻不傻?”停了停,又問她,“真要把那個斷手斷腳的留下?”馮曉琴道:“本來不想留的,顧昕一來,三句兩句,倒讓我改主意了。”馮大年哈的一聲,“那你還說不是故意跟他過不去。”馮曉琴笑笑,朝兒子看了一眼。手插在褲袋裏,站也不肯好好站,兩條腿交叉,上身歪倚著墻,成30度角。手裏還抓著一把瓜子。她提醒他:“不許把瓜子皮吐在地上!”他搗亂似的,偏往地上吐了一把。隨即把臉轉向另一邊。她一腳踢過去,“叫你別吐還吐!”他跳起來讓開,斜睥她,“你就會對我兇。”她道:“對你算客氣的,小老虎都不知道被我打了多少回,屁股上沒一塊好肉。”話一出口,才想到不該這麽說。果然他愣了一下,“——我又不是你兒子。”她也怔了怔,“我大你這麽多,可以替爸媽教訓你。”問他,“怎麽沒在房裏做你那些玩意兒?”他嘿的一聲,“你以為想做就能做?這是藝術,要靈感的。又不是上大號,蹲下就行。”她道:“那也不見得。便秘也有的。”他咂一下嘴,無奈地說:“跟你這種人有啥可說!”她忍著笑,又問:“小老虎沒再跟你聊開網店的事?”他看她,“他要真提了,你能答應?”她道:“答應,為什麽不答應?你們倆早點賺錢,我就可以退休了。”他自是不信:“你兒子,又是學琴又是毛筆字,當寶貝一樣的培養,你怎麽會舍得。”她沉默了一下,對他道:“你要是願意,姐姐也給你學,樂器、圍棋、書法,什麽都行。咱們從頭學起,來得及。”他以為她在嘲他,及至看到她的眼睛,隱隱有什麽在閃動,才知道不是。心頭觸了一下,恍惚記得在老家時,半夜醒來,迷糊中看到一雙眼睛,也是閃著淚花,鼻子裏的氣呼到他臉上,濕濕暖暖。很快便睡過去,早上醒來也全忘了。此刻冷不丁地被勾了起來,熟悉的感覺若有似無,細細辨來,也分不清是夢是真。馮大年有些驚訝地看著她。也不知怎麽回事,鼻頭竟一點點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