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投了一千份簡歷,二胎媽媽找不到工作

米白的紗簾半遮半掩,晨光暖暖地透過那上面隱隱的、大朵的浮雕玫瑰。沈琳盤腿坐在厚實的赫色牛皮沙發上,披著軟滑的淡紫色真絲睡袍,面前的茶幾上是一杯剛剛煮好的曼特寧咖啡,在陽光中裊裊飄香。懷裏即將滿周歲的二寶那子軒正在熟睡。窗台上一溜開得正艷的橙色玫瑰是點睛之筆,客廳采光本就好,加上這些花兒顯得更加堂皇富足。這種玫瑰名叫“果汁泡泡”,是近年來的盆栽新寵。

客廳隨便哪個角度,都能拍出歲月靜好的“人生贏家”感,能發在朋友圈裏。沈琳布置家裏的環境,“發朋友圈裏會不會好看”是第一要義,她永遠以第三者的視角審視家裏各個角度的景觀。現在的人不串門兒了,朋友圈就是賽道,大家都鉚足了勁兒各種上下翻飛,試圖在幸福大戰中脫穎而出。剛當全職主婦的頭幾年,她發朋友圈尤為起勁。倒不是說發得頻繁,而是說發的每一條都要精心策劃。比如前同事發了正在加班的照片,她會掌握著火候,半小時後發一張自己剛烤出爐的蛋糕照片,蛋糕配紅茶,以顯示家庭生活的愜意。那些照片果然收獲一片羨慕嫉妒恨,大家紛紛表示也想回歸家庭當主婦,還是沈琳嫁得好啊。她脫離職場的心虛由此稍稍被填補了一點。此刻,沈琳打算拍一張抱娃的照片,繼續笑傲朋友圈。北京好多在職場打拼的女人,三十七八歲了還嫁不出,生育期即將結束的倒計時鐘嘀嘀響如定時炸彈。而三十九歲的她居然有兩個孩子,且產後身材復健得也很好,美顏相機拍出來的臉蛋光滑,想想都該笑出聲來不是嗎?大女兒那卓越已經十歲了,懷裏的兒子那子軒白白嫩嫩,已能看出眉目遺傳了她和老公那偉的端正清秀。一兒一女,湊在一起便是個“好”字。她有老公養,有一百平方米的三室一廳房子住,家裏她說了算,存款都在她名下,玫瑰淡淡的香,哪裏不完美呢?

她應該就是人生贏家,必需的!這就立刻發一條朋友圈。

沈琳拿起手機,調整了若幹次角度,拍了一張自己抱娃的照片,修好圖,編輯好文字,剛要發朋友圈,欲望卻突然消失了,頹然放下手機。喝母乳的兒子越來越胖,四肢跟藕節一樣,抱在懷裏沉甸甸、熱乎乎的。可是那並未帶來豐收的充實感,卻像個燙手的難題,讓她後背驚出一層薄汗。

去年沈琳不慎懷上子軒時,人人都催她抓住青春的尾巴,生下來。生二胎天經地義,人就是財富,未來孩子越多的家庭越富有,雲雲。其中尤以婆婆慫恿得最積極,說打胎是造孽的行為,打胎傷身體。可孩子生下來之後婆婆卻一臉愁苦,說自己有腰病,大孫女就是自己帶的,現在沈琳在家歇著,為什麽自己不能帶?老那說因為沈琳打算出了月子就去找工作上班。婆婆又問為什麽她娘家媽不能來帶?沈琳當時陰道撕裂的傷口還在一跳一跳地痛,生大女兒時側切的是左邊,這回還沒等切右邊,子軒就猝不及防地湧出來,如泥石流般,把左邊已愈合十年的舊傷撕開,痛到令她生出毀滅一切的欲望。這欲望到出院時仍未消退,所以聽到婆婆這話時她勃然大怒,冷笑說我媽可以來帶,但兒子就得跟我姓沈。否則憑什麽我大出血,我撕裂,我們帶,還跟你們姓?姓那的出顆精子就當便宜爸爸了?婆婆大驚失色,沒想到沈琳潑辣到擊穿底線的地步。一個女人家,居然想爭男丁的冠姓權?她的腰病不治而愈,留下來幫沈琳帶孩子。

此刻,抱著兒子,沈琳意識到,那毀滅一切的欲望裏,包括毀滅自己。晨陽微微,生下兒子的過程如夢一場。夢醒了,沈琳像是突然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行走在人群中那樣目瞪口呆:她,一個沒有一分錢收入的全職主婦,脫離職場五年,怎麽居然敢生二胎?

這些年,沈琳總是有出去工作的想法,為此也在不停地投簡歷。五年前她在一家五十人左右的公司當人力兼行政總監。公司不大,事兒卻多,員工個個是刁民,老板每天的表情不像上班,像上墳。這份稅後兩萬的月薪,讓她忙到晨昏顛倒、焦慮失眠、掉頭發,漸生去意。正好女兒五歲要幼小銜接,在學前教育機構上學,離家遠,早晚接送不方便,剛找的保姆又不穩定,半個月就提離職。當時丈夫老那剛提了副總,漲了工資,工作更忙。沈琳於是辭職回到家,想著休息幾個月,等新保姆完全上了道、女兒上了小學之後便去上班。

離職那一年沈琳已經三十四歲了。雖然三十四歲的女人離職意味著什麽,她很清楚,但她破釜沉舟,賭氣地想,未必全天下三十四歲的女人就不配離職,未必天下人就都吃定了中年女人別無選擇,我偏要率性一個給你看看。她之所以有底氣,是因為她篤定自己不會歇太久,最多兩三個月,最多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