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你剛才說了些什麽?◎

兩人到劇場的時候, 舞早就開始了。於戡和譚幼瑾一起來的。他說他也想去看看,沒準劇場門口黃牛有票砸手裏,正在賤賣。

從出租車下來,劇場外仍有黃牛在掙紮, 問過往的行人要不要票, 前排中間的好位置。問到於戡和譚幼瑾, 於戡問什麽位置票價多少。確實很好的一個位置,完全是賤賣。但於戡開了一個更低的價錢。開場這麽長時間, 到底也不比流行明星的演唱會搶手。再不賣可能爛在手裏, 最後黃牛咬牙跟於戡成交了。

於戡上一次和黃牛交易還是好幾年前,咬牙的是他。離這裏很近的另一個劇場, 原價680的話劇門票被黃牛炒到了兩千多一張。他準備請譚幼瑾一起去看。之前譚幼瑾因為臨時有事,把一個熱門話劇的高價票送給了他, 讓他獨自去看。他不想欠她的。但實在沒有閑錢從黃牛手裏買這麽貴的溢價票。最後咬牙買了兩張原價480的,花了兩千多塊。等他邀請譚幼瑾去看的時候, 被告知她已經約了別人。他沒有出手手裏的票, 只是把黃牛給舉報了。他視力很好, 入場的時候看到了譚幼瑾和兩男一女一起, 他們的位置比他的還要好不少。

兩人準備等中場休息再進去。臨近過年,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即將要來的喜氣。也不知這喜氣何時來。譚幼瑾在劇場外問於戡:“你說,人在鏡頭前是不是忍不住要表演?”她當然是指於戡在鏡頭前對她展示了過多的熱情。

於戡馬上意識到了她在說什麽, 幾乎是笑道:“有時候好演員在鏡頭前比鏡頭外更真實。這是你說的, 你還記得嗎?”

那句話還有後半段“好演員往往在鏡頭前比鏡頭外更真實,演戲時需要調動一切真實的情緒, 在鏡頭外倒可以裝假, 眼神裏的躲閃、聲音裏隱藏的急迫憤怒羞澀, 一切一切的情緒, 如果在電影裏,可能會被一遍又一遍地重新觀看,甚至會被截取圖片,一幀幀地分析。稍微有點兒不對,就會被察覺。但在生活裏,當你竭力要隱藏愛憤怒或者別的東西時,旁邊的人可能在忙、看別人或者發呆,等你終於抑制著時刻要泵出的情緒表達完,對方才回過神,笑道,誒,你剛才說了些什麽?太高明的演技反而顯得有點兒滑稽。”

於戡對這段話記憶很深刻,他是從別人嘴裏聽到的,後來才知道出處在譚幼瑾這裏。

“是嗎?你怎麽突然提這個?”她之前說過寫過的東西,仿佛出土文物一樣,被於戡發掘出來,放到她面前。

於戡接著她的話說:“誒,你剛才說了些什麽?”

譚幼瑾先是詫異,繼而湧起一股好久沒有有過的情緒。很久之前,她小心翼翼地一股腦兒把所有想說的話都傾倒給母親,這話裏有真有假,假的是她在學校裏很受歡迎,班裏同學都很喜歡她。當然是假的,他們嫌她小又笨,並不帶她玩。她很怕母親聽出來她在撒謊。但是她母親正在忙別的,等她說完了,才吐出一句“你剛才在說什麽?”並告訴她說話要有條理,否則別人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當時的情緒一股腦兒攢在一塊,簡直提煉不出來一個精準的詞。她人生中大半的負面情緒都可以來自這一類“你剛才在說什麽?”學校裏的同學聽她咭哩咕噥說了一堆,問她“你剛才在說什麽”,母親對她說“你剛才說了些什麽”,約會時,對方說“我好像沒聽懂你在說什麽”。

她開始總反思是不是自己表達能力有問題,後來好奇是不是對方理解能力有問題。到現在終於知道,互相不理解才是常態。

在這種情緒還沒有完全回想起來的時候,譚幼瑾聽於戡說:“你忘了?”

她經他提醒才想起,他是照搬的她的話。於戡看著她笑,譚幼瑾被看久了,忍不住也笑了。

今天有月亮,但周圍各種人工的光比月光更亮。

她沒有忘。

這篇賺來的稿費買了她現在絕對不會穿的衣服,那時候她上大學不久,遠離了過去的環境,開始做一個與以往截然相反的人,做得很熟練,只要不近距離接觸,就會覺得她打小就是這麽一人。只是當別人誇新的她時,她會為過去的自己感到一點兒不平。她發現,她並不討厭以前的自己。

她像一個理想的老母親一樣愛著自己,即使洞悉自己的一切缺點,為自己的缺點難過,但從來沒有一分鐘,想要成為別人。現實的母親做不到這一點,母親不僅是她的母親,還是一個獨立的人,有工作,有家庭之外的生活,也有一堆人類的煩心事,不可能每天圍著她的情緒轉。她那時為母親毫不能理解自己而痛苦。但她知道,母親也完全不輕松,生了一個與自己截然相反的孩子,換成這孩子是外人,連朋友都不會做,但陰差陽錯,卻要在18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同這孩子綁在一起,把自己難得的休息時間都擠給她。命運這樣捉弄人,卻沒有哪個人可以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