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遺山山人(第3/4頁)

元好問撫今追昔,心潮起伏:“那是興定五年的事了……想來是往瓊林苑赴探花宴的途中,與夫人有過一面之緣。”他心緒稍定後,又覺出疑惑來:“夫人記性這樣好?六十進士同遊,夫人竟還記得老朽?”

九娘略低下頭,拭淚道:“先生有所不知,我家舊主人,從前喜愛先生的詩。”

元好問奇道:“有這等事?”回雪笑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我也喜歡元翁翁的詩詞呢。”

九娘聽到這兩句,眼中淚光閃動,強笑道:“除了這首雁丘詞,我家舊主平生最喜歡的,還有‘萬裏風雲開偉觀,百年毛發凜余威’,那時我常聽她吟誦不休,變著字體反復抄錄。”

元好問愈發訝異,沉吟道:“這是……正大五年的詩,那時我在南陽做縣令,猛聽見大昌原四百金軍勝了蒙古八千鐵騎,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貴主上雖為閨閣女子,想必也是憂國之人,不為喜愛此詩,實是心喜大昌原之勝。”

九娘眼眶盡濕,似有無限感慨。回雪十分乖覺,見狀便請元好問歸座,又扶著母親坐下,笑著向父親道:“爹爹,女兒再去拿些酒來。”驛丞笑道:“好,只是要快些。你母親難得說起舊事,若今日錯過了,以後可再聽不到。”回雪笑道:“那爹爹可要聽得真些,回頭再告訴我。”一行說,一行像只輕捷的小兔般跑遠了。

驛丞又給元好問斟酒,元好問道了謝,復又對九娘道,“貴主上喜愛這樣的詩,莫非平日裏也愛讀蘇辛?”

九娘嘆道:“是。蘇辛荊溫,乃至漢魏晉唐名家詩賦,無所不讀……”一語未畢,卻聽輕靈的腳步聲響,回雪取了酒回來,笑道:“爹爹,娘在誇誰,是我麽?”

九娘忍俊不禁,笑道:“一個姑娘家,怎麽學得這樣油滑,倒像極了………”回雪聽她戛然而止,連聲追問像誰。九娘一戳她的臉頰,笑道:“像瓦子裏說書的。”驛丞瞧著她們母女只是笑,神色間十分溫柔。回雪又笑著催母親繼續說舊事,卻聽九娘淡淡笑道:“都是從前的事了,多說無益,反叫元學士引動愁腸。先生路途辛苦,原該早些安置才對。”

“夫人。”元好問忽然起身,向九娘深深一揖,“夫人可知老朽為何在垂暮之年離鄉背井來到此地?”九娘搖頭,驛丞忙問道:“先生是會友,還是赴任?”

元好問肅然道:“元某雖未殉國,卻也決不另仕新朝。壬辰年汴京城破時,蒙古張萬戶[1]往宮中取走了國朝九帝實錄,元某聽聞他此時在獲鹿,便圖一觀。”

昔年元好問進士及第,曾任史館編修,金國滅亡後,他為使故國不致凐滅於典籍之中,多年來奔走於晉冀魯豫間,遍訪故舊,廣輯史料,又在家鄉忻州建野史亭求集片言,一心為國修史,天下皆知,既聞《金實錄》的下落,便不顧風燭殘年,千裏迢迢遠赴河朔。

元好問痛聲道:“自古道‘國亡史作’,書生之用,盡止於此。只可惜戰火之下許多卷冊文字灰飛煙滅,我欲將國朝大政事、大善惡、興廢存亡匯成一書,名曰《金源君臣言行錄》,以彰後人。此書若能成,元某死而無憾。”

那驛丞十分感動,正色道:“先生大賢大才。此行良苦,若我能有效力之處,請先生盡說無妨。”

元好問嘆道:“使君能容我安度一夜,元某已是感謝之極。只是夫人……”他轉身看向九娘,“不知可願相助?”他見九娘默默不語,驛丞滿面不解,又苦笑道:“張萬戶取走的實錄之中,並沒有哀宗實錄,起居注也早已散亡。夫人昔年所事,必非尋常之家、尋常之人,若能將舊事告知元某,想來定能相助撰史。”

驛丞與回雪皆十分驚詫,回雪奇道:“先生是說,我母親認得前朝皇帝?”

元好問頷首道:“正是。姑娘方才向老朽行禮,這禮數可是令堂親授?”回雪點頭稱是。元好問苦笑道:“這便是了。姑娘有所不知,此禮並非民間之儀,原是汴京宮中的舊禮。令堂教此禮給姑娘,想是因為姑娘出生已為大蒙古國的百姓,生而不知有金,令堂難忘故國,又不願教你生而有恨,便教習此禮,卻又不對你明言。”

回雪不敢置信,睜圓了一雙碧清妙目,挽著母親低呼道:“娘?!”驛丞也怔了一會兒,回過神來見九娘垂頭不語,便溫言道:“元學士要為國修史,這是正經大事。你若果真知道些義宗皇帝[2]的事,就告訴元學士吧。”他頓了一頓,又對元好問道:“先生修史,我夫婦自當竭力相助。只是,九娘多年來從未對我提起一字,想來是有許多事不便相告,若涉及內人私隱,還望先生寬容。”

元好問點頭道:“這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