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未論窮通(四)萱堂(第2/4頁)

完顏鼎低聲道:“這些都是書本上的話。你身為天子近臣,形勢所逼,無法置身事外啊。”完顏彝正色道:“我謹守本分,兩不相幫。今日之事,我也不會外傳。”完顏鼎嘆道:“你以為不外傳他就不記恨你了?將來二大王若成了皇帝,你能全身而退便是萬幸了,還談什麽報效國家?若三大王登了基,也不會感激你,只會責怪你對他不忠。”

完顏彝愕然道:“為什麽?!”完顏鼎諄諄道:“陳和尚,君王要的忠心,不僅僅是對國家社稷,更要緊的是對他這個人的忠心。你若忠心待他,就該立刻去告訴他濮王的舉動,助他奪嫡,而不是等他身登大寶了才效忠。你記住,忠心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心,差之毫厘,謬以千裏,明白了麽?”完顏彝怔怔錯愕,喃喃道:“忠心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心……”完顏鼎點點頭:“這句話,是當年武肅公私底下教我的。他歷經世宗、章宗兩朝天子,宦海沉浮,自然比咱們清楚多了。”完顏彝沉思片刻,緊皺的眉心漸漸舒展,站起身決然道:“大哥,我還做純臣,哪怕將來天子不容,只要我自己正道直行,問心無愧便是了。”

完顏鼎只得苦笑,心中愁道:“小弟的性情實在太過板正耿介,從前他年紀小,豐州的鄉鄰同袍不與他計較,如今來到京城,又在皇宮裏當差,恐怕要吃大虧了。唉,我必得想個法子,帶他遠遠離開這是非之地才好!”他想了想,叮囑道:“這事不必告訴母親了,她病著,精神也不好,別叫她擔心了。”完顏彝亦深以為然,點頭道:“大哥說得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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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月,皇儲之位終於落定,完顏珣沒有選兩個成年的皇子,反而立了守忠之子完顏鏗為皇太孫。其時,完顏鏗尚不滿周歲,引得朝野議論紛紛,有識之士皆擔憂不已,深恐風雨飄搖的大金在驕將相繼作亂之後又會上演叔侄鬩墻的慘禍。

入夏後天氣炎熱,皇太孫連日不適,動輒吐瀉,小小嬰孩經不起病痛,數日後已十分黃瘦羸弱。完顏珣憂心不已,命太醫院日夜守候在側,不許離宮,然而完顏鏗的病症時常反復,並未好轉。

宮外,裴滿氏的病況也日甚一日,郎中開的藥方總不起效,完顏彝兄弟欲尋個高明的大夫來治病,卻發現京中略有聲望的名醫也被宣召入宮研討皇太孫病情,二人心急如焚卻又束手無策。

到了八月,秋氣颯颯而起,裴滿氏越發虛弱,竟至不能起身,兄弟倆不敢留母親一人在家,每逢一人當差另一人便告假留下侍母,十分盡心。

中秋過後,完顏彝竟領了位太醫回家給裴滿氏問診,那太醫甚是仔細,望聞問切近一頓飯功夫,對裴滿氏和言道:“不妨事的,老夫人好生休養吧。”說罷,行雲流水般開了方,又提起醫箱走到外間,對兄弟二人道:“我還有些事要囑咐,兩位官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二人忙請他到外邊院中,太醫低聲道:“二位官人見諒,老夫人六脈弦遲,當屬憂積勞損已久;左尺濡微欲絕,是腎枯髓竭之象,左寸右關細弱,主心火與脾土俱衰,如今縱然扁鵲再世,也醫治不好了。”

完顏彝大驚失色,直跳起來:“什麽?!”完顏鼎忙拉住他手臂,勉強鎮定道:“勞煩大醫,可否再想想辦法?只要能治好家母,什麽藥材什麽方法都使得的。”完顏彝也忙不叠地點頭稱是。

太醫搖搖頭,嘆道:“我受長主之托而來,怎會不肯出力呢,實在是老人家油盡燈枯,回天乏術了。那方子也是開給老夫人看的,只為讓她臨去前安心些,脾土既已衰絕,吃不吃藥都一樣了。”說罷,也不肯收診金,水都未喝一口便告辭離去了。

兄弟二人愣愣相對站了片刻,完顏彝眼中漸漸紅起來,完顏鼎回過神拍了他一把,低聲道:“陳和尚,眼下照顧母親要緊!你先去宮裏告幾天假,快去!”

數日後,裴滿氏果然水米不進,氣息也十分微弱,她望著兩個日夜侍奉在側的孩子,指了指案上的包袱。完顏鼎取來打開一看,裏頭整整齊齊疊放著幾套內外衣衫,青色蒼色是完顏彝的,黎色綰色的自然是做給自己的。他鼻中酸楚,哽咽道:“母親……”而完顏彝早已跪倒在地,半身伏在榻上抱住母親,雙肩顫抖,哭得說不出話來。

裴滿氏又吃力地擡了擡手指,完顏鼎知她在喚自己,忙上前跪倒,雙手緊緊握住她幹枯的右手,哽咽道:“母親放心,只要有兒子一日,定會好好看顧弟弟,教導弟弟,讓他將來長成父親那樣的大丈夫……”

裴滿氏微微瞬目,似在輕輕頷首,又過了片刻,緩緩閉上眼睛,安詳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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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丁憂“金革之事不避”,完顏彝只得以十日代年,一月之後便不再居服,回到宮中當差。又過了大半個月,仆散安貞得勝還朝,被完顏珣詔至仁安殿面諭褒獎,升任樞密副使,一番君仁臣恭後拜辭告退,在殿外遇到戍值的完顏彝,便笑著向他點頭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