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月落山空(五)羅網(第3/4頁)

“二大王?”完顏寧微微睜大眼睛,很快又神色如常,“好,我知道了。”

“公主……”潘守恒知她心中難過,卻也無言可以安慰,擔憂地看了她片刻,只得躬身告辭,才走出幾步,忽然又被她叫住。

“潘先生,我想向尚食局要一些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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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定五年六月初一,尚書省奏告仆散安貞謀反,邢國長公主也大義滅親,出面揭發他以金玉帶行賄禦前內侍。皇帝為示公正慎重,特命英王守純協刑部與大理寺仔細勘察,決不可以“莫須有”之罪冤屈了有功之臣。十余日後,守純果然不負父命,搜集到仆散安貞禮敬宋俘、怨懟君王、賄賂近侍、圖謀不軌的種種人證物證,並在京中嚴查官員七十余人,除開封府獨吉文之外,其余文武官員竟全部在王阿裏的“訊問”之下惴惴簽字畫押指認仆散安貞確有謀反之心,自此“鐵案如山”,“絕無冤屈”。

於是皇帝痛心疾首地親下詔書,歷數仆散安貞不忠不孝、悖義逆親、圖謀不軌等多條大罪,並與其二子同賜自盡。念及其祖、父俱有大功於朝廷,免其兄弟族人連坐,亦不刑於女眷。朝臣聞之,皆稱頌皇帝明德寬仁,不負仆散氏世代忠義,王阿裏更連連叩首高呼:“陛下如此厚待,武莊公與武肅公泉下有知,定當感激涕零!”

一片君臣同心鏟奸除惡的祥和之中,唯有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發出了一點點不和諧的聲音:宋珪又向皇帝諫道仆散安貞有冤屈。皇帝大怒,將其杖責四十,至此,再無人膽敢為此進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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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四丁醜日,申正。

兗國公主突然來到大理寺獄,將自己的印信與邢國長公主手書交與獄監並直言要探視仆散安貞,獄監不敢怠慢,亦不敢擅作主張,忙遣人去報大理寺正。

不多時,寺正飛馬趕來,親自看驗過手書與印信,確認是兩位公主之物無疑,卻仍然踟躕不敢放她進去。完顏寧見狀,摘下障面的紗帽,寺正不敢直視她面容,連忙低下頭去,只聽她清泠的聲音緩緩道:“我奉姑母之命來為姑父送行,使君是怕我有通天徹地的本事把人從監牢中劫走,還是怕姑父要將他未竟之業托付於我?又或是陛下不許,所以使君定要阻我?”那寺正被她尖銳的辭鋒逼得額上汗出,細想之下卻覺有理,想來這十一二歲的小女娃也不可能夥同謀反或劫走人犯,皇帝也從未下旨不準探視,自己又何苦白白得罪兩位公主。想到此處,那寺正擦了一把腦門上的汗水,躬身告罪之後便要親自帶完顏寧走進牢房。

行至囚所門口時,完顏寧謝過寺正,又從流風手中接過食盒,輕聲道:“我自己去,你在此等我。”

死牢並不大,完顏寧穿行在兩邊石壁的甬道上,很快看到盡頭處的木柵囚門。時值盛暑,不見天日的牢房中溽熱難當,完顏寧緊緊握著食盒的提手,加緊幾步,借著高處小窗透進來的夕照,才赫然發現柵後席地坐著一個男子。此刻,他似被步聲所動,也正擡起頭,與完顏寧隔著囚門對視。

那男子約莫四十五六歲年紀,身材甚是魁偉,一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上濃眉入鬢,須髭戟張,身上灰色囚衣已見破爛,神色間卻無一絲狼狽,依舊背挺項直,矜持威武。他見到來人頗覺奇怪,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在完顏寧臉上轉了幾轉,淡淡道:“小孩子家,不該到這種地方來。”

完顏寧深深施了一禮,輕聲喚道:“姑父。侄女此來,是給姑父送酒。”一邊說,一邊打開食盒,從盒中已融化了大半的冰塊冰水中取出一個湖田窯青白瓷酒壺和酒杯,雙手呈給囚門內的仆散安貞。

仆散安貞打開壺蓋,只覺一股幽遠冰涼的清香撲鼻而來,在這悶熱的牢房中直叫人精神一振。“雪泡梅花酒?”他冷笑著看向完顏寧,“是她叫你來的?”

完顏寧心下嘆息,垂眼低聲道:“姑母……很掛念您。”

“掛念?”仆散安貞放聲大笑,神態甚是豪邁。“你去告訴她,我不會向她追魂索命,孩子們也不會。只是這酒,大可不必了。”

完顏寧擡頭,迎向他嘲諷的目光:“姑父明鑒,侄女此來,並非奉姑母之命,也不單是為您送行。”她說到這裏,忽然鄭重地雙膝跪地,以手加額,向仆散安貞叩首:“甥女是來謝過姨父當年的救命之恩。”

仆散安貞一怔:“她都告訴你了?”

“是。”完顏寧懇切地道,“所以這酒是我為您釀的。姑母曾告訴我,您愛飲梅花酒,只是事出突然,我一時找不到新鮮梅花,只能用做暗香湯的蠟封梅花來制酒。請您念在我一片孝心,委屈將就著飲吧。”

仆散安貞聽她說罷,神色漸轉柔和,靜靜地看了她片刻,笑道:“好,那多謝你了。”說罷,便自己斟滿一杯,緩緩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