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不疑/一生歡愛,願畢此期(3)(第2/3頁)

他更沉著更鋒銳,唯有眉目清華依稀還是舊時的錦繡少年。

葉錚又是一愣:“那你來幹嗎?”

那一聲“小四”無論如何也叫不出來,他看得見他眼中的風煙千裏,日月江川。

駱穎珊從手包裏拿出口紅在唇上補了補:“我沒來過。”

他一個人坐在學校後頭的河邊,那年暮春的繁花明迷猶在眼前。他說他:長安少年無遠圖。怪不得。

夢巴黎永遠都是越夜越喧囂,葉錚卻想不出駱穎珊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能到這兒來消遣什麽,一邊減速一邊問:“這地方你很熟嗎?”

忽然有人遞過來一個銀色的小酒壺,他回頭看時,本能地站了起來,卻不知該不該去接那酒壺,呆呆站著,竟忘了整裝行禮。

她愕然的神情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她不會懂,她也不必懂。

虞浩霆若無其事地在他身邊坐下,擰開酒壺喝了一口,又遞過來給他。

她不期望他懂,他最好永遠都不要懂。她希冀他和她記憶塵封中的那人不同。她等著他皺眉,迫著她說他想聽的話;然而,他怔了一下,卻笑了。她從沒見過一個男子能笑得像他那樣好,如春風吹過,花開次第,他就噙著這樣宛轉溫存的笑意,俯在她耳邊,氣息纏綿:“我也是。”

葉錚也只好接了酒坐下,有意做出一副豪氣幹雲的樣子來,一大口倒進嘴裏,眼淚立刻就竄了出來,他以為是酒,誰知道居然是醋!

她恍然錯覺,他幾乎同她一樣可憐:“我喜歡——你喜歡我。”她面上有微薄的笑意,像湖水挽留夕陽的最後一點碎金,有一種讓人傷心的暖。

齜牙咧嘴跳起來看著虞浩霆,指了指他,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捉弄他的人反而不動聲色,義正詞嚴:“你人在軍中,又不是假期,怎麽能隨便喝酒?”

他眸光迫人,是威壓,亦是懇求;能禁錮她,亦能沉溺她。

葉錚抹了抹嗆出來的眼淚,忽然笑了。他只覺得,這四年的辛苦沒有一天是白費。

“不許這麽想。”他捧起她的臉,語氣裏有寵溺,神情卻是肅然,“婉凝,說你喜歡我,說——”他要聽她好好說一次,不是曲意敷衍,不是譏誚賭氣,他要聽她好好說一次。

虞浩霆也笑了,起身解了自己的佩槍遞給他:“以後再管閑事,這個比較好用。”

“我只記得霍小玉的念白:一生歡愛,願畢此期。”她一字一頓,冰泉泠泠,輕愁薄怨,卻讓他有一種悲涼的滿足。

長安少年無遠圖。

不用別人告訴她,她也明白,只是他該記得這樣的“皎日之誓”最後也還是辜負了。《紫釵記》裏的霍小玉已然是個聰明的,不求死生以之,不求與卿偕老,只求八年相守,攜手一段錦瑟華年,之後,任由他“妙選高門,以結秦晉”。那樣驕傲的女子,懇求得卻這樣低,可即便是這樣一點希冀,也辜負了。

葉錚移過球杆,瞄住一只藍球,輕輕一擊,那球應聲落袋。

皎日之誓。死生以之。與卿偕老。固請不疑。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這是句唐詩。他就是長安少年無遠圖,可他願意為他把後面那句續下去:長安少年無遠圖,一生惟羨執金吾。此時顧恩寧顧身,為君一行摧萬人。

她仍是不聲不響,他卻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那裏頭有一段李益的念白:皎日之誓。死生以之。與卿偕老。猶恐未愜素志。豈敢輒有二三。固請不疑……是什麽意思,他和你說了沒有?”

總算沒有太丟臉!

“韓玿在教你《折柳陽關》了,是不是?”

葉錚知道自己今天實在是有失水準,沒辦法,誰跟一個像駱穎珊這樣穿著低胸禮服,而且身材還很不錯的女人打球,都得失準吧?

她良久無言,他也只是靜默,用毯子裹緊了她擱在膝上,一點一點拆開她的發辮,手指緩緩在發絲間梳過。他終於開口,聲音很慢也很輕,像給入眠的孩子說故事:

她俯身擊球的時候,他都不敢站在她對面!然後,他發現站在她身後也很不妥,側面也不太妥。他今天來跟她打球就很不妥,可他要不來,叫她跟別人玩兒,那簡直就是非常非常非常不妥。

他是從隔壁露台翻墻撬鎖進來的,可他走進來的風度卻像是華堂張綺筵,直教紅粉回。她以為他會問,會否認,會分辯,可他沒有,他擡手就把她抱了起來:“你要是不想跟我說話,就不說。”

駱穎珊剛才一杆打出三十分,連贏了兩局,倒很是神采奕奕:“今天就到這兒了,我請你喝酒!”

許多年後,她總會想起那一晚,正是一滴眼淚將落未落的時候,他突然“破”門而入,仿佛習慣了暗夜的人驟然看見一束光:“我七歲之後,就沒在自己家裏翻過墻了。”分明是自嘲,但那自嘲裏也帶著驕傲,他隨手丟了什麽在床邊的矮櫃上,“丁零”一響,原來是截鐵絲。